曾国藩大智慧_任宪宝【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任宪宝

  “虽明知蕞尔螳壁,不足以当车辙,而九弟既非在外服官,即宜在家承欢,非同有职位者,闻敬而告假,使人笑其无胆,骂其无义也”,他把第一次鸦片战争以中国失败,被迫签订城下之盟,割土地,赔金银的悲惨结局说成是清政府的“和戎之策”的结果,是中国对英国侵略者所定的“抚局”。他说:“英夷在江南,抚局已定。盖金陵为南北咽喉,逆夷既已扼吭要据要害,不得不权为和戎之策,以安民而息兵。”显而易见,曾国藩并不承认中国战败,并不承认签订不平等条约是英国侵略者武力胁迫和外jiāo讹诈的结果,相反他把这种结局说成是为了“安民”而主动对外国侵略者的“和”“抚”。他内心虽痛恨指责投降派的腐败无能,但仍满怀信心地预言,通过“和”、“抚”而签订的不平等条约,即使割地赔款,只是暂受损失,而中国从此将不会有事,以大事小确是上策。他说:“自英夷滋扰,已历二年……然此次议抚,实出于不得已。但使夷人从此永不犯边,四海晏然安堵,则以大事小,乐天之道,孰不以为上策哉!”

  造成曾国藩这种似乎“狂妄无知”,夜郎自大观念的原因何在呢?曾氏是中国传统文化浸染而成的士大夫,他与当时一般守旧士大夫以国粹主义的方式来应付西方列qiáng对中国的挑战时,本能地用一种传统的文化优越感和安全感的心理作为后盾一样,认为“洋夷”们对中国的侵凌和困扰,并不足以构成对中华民族的生存环境的根本威胁;中国在这次战争中的失败,仅仅是受到一些人为的、偶然的因素的gān扰,即上引材料所说的“汉jian助之为nüè”所致。因此,西方列qiáng迫使中国“割地、纳款、互市”,在曾国藩的思维中,唤起的只是类似历史上契丹、女真、蒙古等边陲民族对中原王朝困扰的那种历史联想和恼恨心理。他对“洋夷”的愤慨和鄙夷,也仅仅是“文明人”对不知诗书达礼的野蛮人的qiáng悍无理行径的情绪反应。这样,第一次鸦片战争在军事上和政治上的失败和屈rǔ,就在曾国藩对传统文化的同化力的乐观信念中,在他的中国文化优越感和安全感中得到了苏解、缓冲、补偿和安慰。

  上述这种文化上的安全感,具有一种qiáng烈的麻痹思维神经的力量。最初而来的民族危机,被这种安全感过滤之后,则会在士大夫的思维中大大地淡化。曾国藩心目中埋下的传统文化思维模式,作为一种浓厚的jīng神氛围,也就难以突破原来的保守观念的构架。在这种情况下,客观地认识西方事物和应付西方的挑战,对曾国藩来说,乃是不可能的。

  然而,像在学术上对中国传统文化不株守儒家学说,而是博采众学,兼收并蓄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对事实的了解,曾国藩对西方文化也采取了了解、吸收的现实主义态度。这是他不同于顽固守旧士大夫的根本区别所在。基本原因,就在于曾国藩既是一个典型的士大夫,又带有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等多重色彩,尤其是他在领军从征,血腥镇压太平天国及与洋人打jiāo道的实践中,有机会较多地了解和接触到西方文化,这是整日困居书斋或居京悠闲作官的人所不能领略得到的。

  曾国藩自点翰林居京作官至第二次鸦片战争前的20余年间,对西方列qiáng的政治、军事和思想文化几乎没有什么接触,因而当第一次鸦片战争期间及其结束后的十数年间,他对中国局势持乐观态度,对洋人的侵略并未产生危机感。而在第二次鸦片战争以后,情形就不同了:疾风bào雨般的农民起义沉重地打击了清王朝的腐朽政权,摇撼着封建统治,大清王朝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英、法等资本主义列qiáng乘虚而入,“堂堂华夏”竟然被“区区外夷”打得京都不保,一败涂地——卑躬求和,割地赔款,利权日渐丧失。这种严酷现实,对曾国藩的心灵无疑是一次沉重的打击,同时对他也是一剂不可多得的清醒剂。早在第二次鸦片战争进行期间,曾国藩深为天津兵败而忧虑不安:“惟天津兵败,洋鬼猖獗,僧邸退至通州,京师人心皇皇,实为可虑。”闻京城岌岌可危,“圣驾”拟离北京他往热河的消息后,曾国藩“且愧且愤,涕零如雨”。于是,他奏请皇上允准他或胡林翼两人中一人带兵北援,“冀效尺寸之劳,稍雪敷天之愤”。

  又在家书中说:“分兵北援以应招,此乃臣子必尽之分……今銮舆播迁,而臣子付之不闻不问,可谓忠乎?万一京城或有疏失,热河本无银米,从驾之兵难保其不哗溃。”虽然,他认识到此举并非善策,一因江南太平军势力浩大,一旦撤兵北上,将牵动“剿匪”大局;一因北上“勤王”能否成功,实无把握。但他凭着对皇帝的一片赤诚之心和对“洋夷”气焰嚣张的痛恨之情,决心不计个人利害得失,义无返顾,欲成此行。他说:“与其不入援而同归于尽,先后不过数月之间,孰若入援而以正纲常以笃忠义?纵使百无一成,而死后不自愧于九泉,不治讥于百世。”故“成败利钝,不敢计也”。虽然此举因英、法、俄等国胁迫清政府迅速订立不平等条约结束战争而未能如愿,但当他接到不平等条约的副本以后,忧虑、恐惧和愤慨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在日记中写道:“阅之,不觉呜咽,比之五胡乱华,气象更为难堪。”较之他对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后签订的所谓和约的看法,判若两人。这时的曾国藩,对局势不仅不抱乐观态度,进而为之悲愤填膺,难以名状。

  这种忧惧与危机心理,在有关湘军首领之一的胡林翼的一段史实中,也形象地作了反映。当年,胡氏伫立在长江岸边一个山头上,正在为即将从太平军将士手中夺取军事重镇安庆而踌躇满志时,他猛然看见两艘游弋于长江水面上的洋人军舰,迅如骏马,朔江而行。胡林翼顿时变色不语,勒马回营,并在中途呕血,差点堕下马来。从此之后,每当有人与他谈及洋务,他就摇手闭目,闷闷不乐,口称“此非吾辈可能知也”。胡氏原先本有病在身,由于这一刺激而病情加重。数月之后,便郁郁而死。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胡林翼作为一个典型的封建士大夫,在他的内心中jiāo织着一种自身无法解脱的矛盾——既凭藉他自己敏锐的感性认识,发觉西方列qiáng的近代军事实力为中国军队所望尘莫及;又因自身头脑中传统文化中固有观念的根深蒂固,使他无法找到中国如何通过学习西方的长处来摆脱困境。这就是说,胡林翼内心的文化安全感似乎已经崩溃,而新的出路一时又无法找到。因此,他不能不为清王朝未来的命运而担忧。这种心理紧张状态和不祥预感,使他怎么也无法解脱心中的忧郁之情。

  与胡林翼的文化心态相类似,曾国藩更进一步认识到:“天道五十年一变,国之运数从之。”从而,他首次提醒清廷,此次款议虽立,和局虽成,但再不能盲目自傲,做什么“四海晏然无堵”的美梦了。这种忧惧感的发展和深化,同时表现于对中国文化整体的思考上,使得曾国藩很自然地产生一种比胡林翼更深一层的危机意识。这种基于中外政治、思想、文化,尤其是中外实力的对比上而产生的危机意识,在他的家书、日记和信函中均有所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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