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节节胜利的消息不断传来,反而让曾国藩内心变得更加平静。在安庆后方,曾国藩的头脑一直异常冷静,他甚至在那一段时间深深地陷入了哲学思考之中,这也难怪,这时候的曾国藩已步入五十岁的门槛,对于“天命”,已有了自己切身的感悟。在曾国藩看来,人生一世,白驹过隙,如何在这短暂的岁月里实现个人抱负,与天地相齐,是最应该透彻明白的。曾国藩想到星河遥迢、月悬寒枝,一股冲淡之气不由自主回旋于胸。1862年5月9日,曾国藩在当天的日记中发出这样的感慨:静下心来细细思考,古往今来已有亿万年,而且没有穷尽,人在其中生存,只不过几十年的时间,仅仅一会儿工夫罢了!大地广阔几万里,无法知道它的边缘,人在上面生活,睡觉休息,活动游走,白天只需一间屋子,晚上只需要一张chuáng,古人和近人写作的书籍,浩如烟海,人的目光所能涉及的地方,不过只是九牛一毛!世事千变万化,有各种途径的美名,而人一辈子的力量所能达到的,不过是太仓中的一粟!懂得了时间的无限而我所经历的时间极短,那么碰到了忧患逆境,就需要稍作忍耐,等它安定。知道了大地的宽广而我所居住的地方是如此的窄小,那么碰到了名利争夺之事,就应退让隐忍。知道了书籍是如此的多而我所看过的书是如此的少,就不会因为稍有心得就沾沾自喜,而应当考虑选择其中好的去持守。知道发生的事情很多而我所处理的很少,就不敢夸耀自己的功名,而应该考虑推举贤人来进行图谋。如果这么做事了,自私自满的偏见就会慢慢消除了。
细细地体味这一番话语,能感觉到曾国藩此时已有相当的境界了,他的目光已看得很远。他考虑的,已不是现实的得失和名利,而是从虚无和死亡的对应中,去确立个人的位置了。
1862年8月,太平天国李秀成召集诸王大会,图解金陵之围。英王陈玉成去世之后,李秀成当仁不让地成为了太平天国最高军事将领。9月,李秀成自苏州出发,指挥侍王李世贤、纳王郜永宽等诸王统率之部队,浩浩dàngdàng地开拔过来,队伍有十万之众,日夜攻打驻扎在金陵城郊的曾国荃的湘军营垒。此时曾国荃的湘军只有三万人。李秀成亲自督军力攻东路,以洋枪洋pào猛烈轰击。湘军依靠坚固的工事殊死抵抗。靠人海战术的太平军甚至出现了一天伤亡七千多人的纪录。这一场战斗持续了四十六天,曾国荃全力坚持着,身体也被子弹擦伤。有好几次,曾国荃都差点要放弃了。曾国荃在写给曾国藩的告急信上说:战斗异常猛烈,湘军有很长时间没有发饷了,将士们全都怨声载道,士气低落,并且,整个部队的补给也没有跟上,围城的部队经常吃不饱肚子,过冬的棉衣也没有补齐,这些湘军们很想先撤回休整。战斗持续一段时间之后,一场瘟疫突然在金陵城外蔓延,仅仅几天时间,守卫雨花台的湘军部队就有数百人不治而亡。曾国荃连忙一面派人向曾国藩报告,一面派人到周边地区火速买药。结果,药还没有买回来,湘军又死了一千多人。李秀成趁机向曾国荃的部队发动进攻,曾国荃只好率羸弱的部队全力抵挡。湘军的士气掉到了谷底。
到了11月底,李秀成见曾国荃的湘军大营无懈可击,瘟疫又在自己的部队里蔓延开来,只好转向攻打由东向西步步紧bī的李鸿章部。曾国荃虽然暂时解除了危机,但他的部队在李秀成的打击下,几乎弹尽粮绝。在这种情况下,曾国藩来信,让曾国荃从雨花台撤出来。性格刚烈的曾国荃此时完全丧失了理智,他如发了疯似的,根本就不理睬撤军的命令。曾国荃回信说,自己既然在这里坚守一个多月了,就没有任何问题,就是死,也要死在金陵城下。
紧接着,一个不幸的消息传到安庆,曾国藩最小的一个弟弟,也就是曾贞幹(曾国葆),在惨烈的四十六天大决战之后,身染重病死于雨花台大营。曾国藩又一次泪流满面。曾贞幹是他最小的一个弟弟,曾国藩一直很喜欢他。湘军初建时,曾贞幹就跟着曾国藩了,参军比曾国荃和曾国华都要早,那时他还叫曾国葆。当时,湘军水师大将杨载福、彭玉麟都是曾贞幹的部下。在与杨载福、彭玉麟共同处事一段时间后,曾贞幹觉得二人才gān突出,便主动向曾国藩推荐彭、杨二人“英毅非常”,自己甘居其下。1854年湘军兵败岳州,曾贞幹主动承担责任,赋闲回家。曾国华战死之后,曾贞幹发誓报仇,再度出山。为一扫以往的晦运,曾国葆改名为曾贞幹。曾国藩让他一直跟着曾国荃,在曾国荃的身边学习打仗,也好立点军功。后来,曾国藩又让曾贞幹自己带一支军队,独当一面。曾贞幹也不含糊,在长江沿岸一路攻城拔寨。没有想到的是,曾贞幹年纪轻轻,竟遭此噩运。曾国藩又想到当年在三河战役中身首异处的曾国华,曾家五虎,在战场上就死了两个,这是怎样的劫数呢!想到这里,曾国藩的心都要碎了。
继为曾国华后,曾国藩同样颤抖着为曾贞幹亲笔写下了一副挽联:大地gān戈十二年,举室效愚忠,自称家国报恩子;诸兄离散三千里,音书寄涕泪,同哭天涯急难人。
1863年3月17日,曾国藩从安庆出发,从水路赶往金陵。曾国藩想重点了解一下曾国荃部真正的情况,为最后的攻城做准备。早chūn二月,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严寒之后,树上的绿色新枝像长矛似的戳了出来,chūn意迫在眉睫了。这时候,曾国藩依旧是一身冬天的装束,对于季节的变化,曾国藩已显得呆板木讷了。曾国藩一路巡视沿途的湘军,心情异常沉重,虽然曙光就在眼前,但眼前的形势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峻,胜利看起来并不是唾手可得。3月底,曾国藩到达了金陵城外的曾国荃大营,一见到曾国荃,曾国藩就让曾国荃解开衣裳,细心地察看弟弟的伤势。对于小他十三岁的九弟,曾国藩太了解他的为人了,老九性格bào烈,为人耿直,打起仗来从不要命。曾国藩担心的是曾国荃会不顾一切地进攻,从而陷入绝境。吃过晚饭后,在曾国荃的大帐中,曾氏兄弟促膝长谈。在聆听了曾国荃的情况介绍之后,曾国藩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金陵迟早都会攻下,攻城不必太急,要尽量让湘军少受损失。曾国藩建议曾国荃先撤出雨花台,避免孤军冒进,万一太平军集中优势兵力对孤军深入的曾国荃进行包围,一切将变得很危险。执拗的曾国荃坚持自己的观点,他的道理很简单:四十六天最艰苦的战斗都挺过来了,现在,怎么可以撤退呢?再说,此时周边的宁国、芜湖等道路已贯通,各地湘军陆续来到金陵城下汇集,下关一带又有水师兵临城下,形势比初到雨花台时已经好得多,此时再撤退更是毫无道理。
兄弟两人争论到深夜,谁也说服不了谁,曾国藩知道此时的曾国荃如一头疯了的牯牛一般,根本无法依靠命令让执拗的他改变主意。于是,曾国藩只好听从曾国荃的意见,不再qiáng求他从金陵城下撤出,只是嘱咐他一定不要贸然出击,以免中计。这么多年来,曾国藩仍是一如既往地坚持他的战略思想,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争取最小的损失。在曾国藩的战争生涯中,很少能看到他天才般地打一场漂亮无比的战役,他几乎从不用奇兵,奇兵往往是一柄双刃剑,弄得不好,伤害的还是自己。曾国藩的每一战都异常艰苦,甚至险象环生,胜负也就在毫厘之间,但曾国藩就是以他的坚毅和韧劲取得了一场又一场战斗的胜利。在象棋中,曾国藩的打法就是小卒过河似的拼命搏杀;在围棋中,就是全力争夺中盘,一子一子地硬拼;在武功中,就是莽夫打架,一招一式都是往死里打,从不躲闪,也从不避开。曾国藩从来就是一个认死理的人。他的军事思想,跟他的人格一样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