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8年8月底,早已回到金陵的曾国藩听到前方战报后,并没有明显的兴奋。捻军的失败是意料中的事。曾国藩感慨的是,偌大的中原,在这样的蹂躏与践踏中,又会是轮哭声盈野、饿殍遍地。只要是战争所及之处,必定赤地千里、日月无光。如果真是这样,那种所谓的胜利又有什么意义呢?曾国藩甚至懒得去打听那些具体的细节了,对于这个世界,此刻的曾国藩已徒生厌倦了。在此之后,曾国藩的jīng力每况愈下,对于时间也越来越缺乏敏感,有时候他甚至都弄不清现实与虚无的界限了。跟所有上了年纪的智慧老人一样,曾国藩又开始了新一轮意识转化,习惯于清醒的糊涂了。
第十一章 黯然神伤
回到金陵之后的曾国藩一直郁郁寡欢。
从1867年4月初回到金陵,一直到1868年12月17日启程赴直隶总督任,曾国藩在金陵只住了一年多时间。由于剿捻的中途回归,曾国藩关于两江的宏图大业也消减了不少,失去了很多雄心壮志。对于人生,曾国藩已有一种接近大悲的感觉,并且,随着年龄的增大,身体的衰弱,这种感觉与日俱增,莫名的伤痛总像影子一样,一直伴随在曾国藩的身前左右。现在,曾国藩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病人了。他的注意力变得越来越不集中,在很多时间里,他jīng神恍惚,没有什么东西能引起他的兴致。甚至,他的思维会经常性地出现空白,就像一个没有底的容器一样。更可怕的是眼睛,读书,对于曾国藩来说,已是变得很吃力的一件事了。他需要戴上眼镜,凝聚心力,才能进入字里行间。有时候,即使是戴上眼镜,眼前也一片昏花,那些文字如浮在空气中的灰尘一样,让他无法捕捉。另外,让曾国藩真真切切感受到的一件事是,有一些东西正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内消失,那些曾经的敏锐、机智和渊博,都像茶壶口里飘出的蒸气一样,从自己的脚心、手心,以及所有的地方悄悄散发开去。
剿捻的经历等于让曾国藩生了一场大病。这个昔日jīnggān老辣的官员如今已是元气大伤、形神困悴。年纪并不算太大的曾国藩也有了很多老年人的症状:记忆力明显衰退,每天晚上,当提起笔记述当天的事情时,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有时候,甚至开始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语无伦次,将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很多次,也不顾左右的人是否聆听。并且,曾国藩还热衷于像一头老牛一样,经常性地反刍自己的人生时光——对于很久以前的一些事,曾国藩倒是时常从记忆的储柜中调出来,细细地品味一番;但对于近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以及一些将要处理的事情,曾国藩经常性地丢三落四、弃之脑后。
回任后不久,有人反映,江苏巡抚丁日昌受贿情况严重,甚至公开索贿;并且,丁日昌的手下也经常为非作歹,欺压百姓。当幕僚们向曾国藩报告这些情况时,曾国藩摇了摇头,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丁日昌是李鸿章的人,是李鸿章一手提拔上来的,此时的李鸿章正顶了自己的缺,在前线跟捻军打仗。如果他的人有个三长两短,不是存心让他难堪吗?那是万万动不得的。政治就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jiāo易,这一点曾国藩绝对知道。
现在,曾国藩可以暂时享受一下太平生活了。前方正在打仗,曾国藩除了过问一下丁日昌那边的粮草供应情况之外,大多数时间里,他一直在家清养身体。由于休息较好,身上的癣,也不似以前那样奇痒难忍了。身体稍好之后,曾国藩觉得世界与自己的距离又拉近了,他又重新在这个世界之中了。人,真是一个奇怪的动物,只有身体还好的情况下,对这个世界,才会少一些怀疑,才会觉得做点事还有意义;在病中,会觉得什么都没有意义。曾国藩在衙署的后院辟了一些菜地,一有空闲,就提起锄头去种点瓜果蔬菜。这是曾国藩的习惯了,在曾国藩的想法中,男人种地,女人纺纱、做衣、做鞋,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劳动不但让人活动筋骨,还可以让人少很多非分之想。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曾国藩不仅自己这样做,还要求他的家眷和子女们都要gān一点农活。gān一点轻微的体力活,让曾国藩身心都觉得愉快。
自四十岁以后,曾国藩就开始为自己构建想象中的美好生活了,在曾国藩想象的生活中,他应该住在这样一个地方:山数峰,田数顷,水一溪,瀑十丈,树千株,竹万个,主人携书千卷,童子一人,琴一张,酒一瓮……这样的情景,是曾国藩早年所读的桐城派戴名世的文章中提及的。戴名世虽然因为在《南山集》中密修私史,仍以明朝年号为正朔,被清廷杀了。但曾国藩对于戴名世文章中表现出的性情和追求,还是颇为赞赏的。曾国藩一直想幽居在某一个地方,造屋,种树,过一种林和靖梅妻鹤子似的生活。这种念念于自然不忘个人空间的追求,其实也是那个时代所有读书人的常态。随着年龄的增大,曾国藩对于家乡更是梦回萦绕了,甚至可以说,这种经营闲雅空间的念头一直伴随着曾国藩走到生命的尽头,但他终究没能如愿。在这一年中,曾国藩一共给朝廷打了三次报告,都是寻找各种理由要求告老还乡。朝廷出人意料地对于曾国藩出了足够的耐心,每一次,都在回折中要求他安心养病。曾国藩每次接到上谕,都是既失望又欣慰。失望的是,他的要求没有被批准,自己在任上,总是要盘很多烦心事,不盘烦心事吧,又怕自己在任误国。欣慰的是,朝廷还算是对他信任和宽容。对于曾国藩来说,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忙里偷闲,曾国藩开始频繁巡视金陵附近的很多地方,说是巡视,其实也只是随意看看,不带任何目的。攻下金陵之后,因为一直忙于裁减湘军、战后恢复等事宜,曾国藩还没有在金陵细细看过。重回两江总督的位置上,曾国藩最想看的,就是秦淮河一带了。秦淮河一带是六朝古都的标志,也可以说是金陵城的晴雨表。从秦淮河,可以看出金陵乃至两江的整体情况。秦淮河畔柔弱委顿之风算是中国文化的老传统了,自宋朝南迁,这里就一直繁荣昌盛,尤其是明亡于清之后,汉族士大夫没能耐复国,只好到秦淮河中去爱国,在美人圈里打滚,在琴棋书画之中消磨时间。这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也是有着他们的理由的,要么前途受挫,要么看破红尘……这些歌舞升平的地方,正好可以让他们得到慰藉和宣泄。有这样的社会心理背景,也难怪秦淮河如此繁荣了。
当年的兵燹现在已看不到什么踪迹了,金陵城又变得繁华安宁。尤其是秦淮河一带,又恢复往日的灯红酒绿:那些停在河岸里的画舫游船、夫子庙的百业杂耍、胭脂巷的红男绿女、贡院街的肥马轻裘,把这个六朝古都点缀得如同温柔乡一样。联想到刚刚入城时的凄惨情景,曾国藩不由感叹,时间真是一个神通广大的魔术师,转瞬之间,就能把创伤涂抹得gāngān净净。说起来,秦淮河的繁荣还真有曾国藩的功劳——当年太平天国攻占金陵之后,下令禁jì禁烟。jì女们闻风而逃,一起跑到上海租界里去了。一批有钱的商人,也跟风转移到了上海。金陵的商业受此影响,变得很萧条。曾国藩进入金陵城之后,在恢复科举的同时,也恢复了jì院。在这一方面,曾国藩倒是很达观的,食色性也,哪里能禁得住呢?chūn秋时齐相管仲在兴国安邦时,就专门设了“女闾”,这应该算是最早的jì院了。高明的执政者总是实事求是,如果一味禁止,反而会变得很乱。曾国藩才不是那种迂腐武断的道统呢!当年,为了解除人们的疑虑和担心,曾国藩甚至带头在秦淮河的花船上召jì饮酒,宴请宾客。结果,那些原先逃走的jì女们又回来重操旧业。秦淮河热闹了,那些有钱人也就回来了,金陵又恢复了以往的昌盛。当然,曾国藩对于jì院的兴办是有控制的,曾国藩最初为金陵jì院所定的指标是六座,谁知后来jì院越开越多,怎么也控制不了。因为无法管得住,曾国藩gān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曾国藩从来就不是一个苛刻之人,他只是对于自己苛刻,对于别人,更多的是理解和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