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马上找到段兵。刘南征叫醒几个人,开着学校的吉普车向城里赶去。
此时,已是凌晨一时了。
顺子和老江湖赶到学校时,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
看押人犯的红卫兵在熟睡中被唤醒,很不耐烦地说:“边亚军是重犯,今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带走。见一面也不行。明天,等头儿来了再说吧!”
顺子声色俱厉地说:“边亚军是上边一场重大斗争的重要人证。无产阶级司令部急着要找这个人。出了事,你能负得起责吗?今晚可以不带走人,但现在一定要见他一面。”
那个红卫兵被如此重大情况惊得差点儿没跳起来。他慌张地穿好衣服,立即去找边亚军。可是,人已经不见了。
有人说,头儿把边亚军带走了。可是头儿呢,也没了踪影。
二十几个在校的红卫兵都慌了,乱哄哄地到处找,但踪迹全无。有人回忆起,段兵今天的行为很反常,又是让人给边亚军看病,又是给他送吃的,闹不好,是他私放人犯,隐匿重要人证吧?
人们一下子卷入了一场重大的阶级斗争,紧张得不知所措。顺子在一旁又是要打电话向中央报告情况,又是威胁说:“人跑了,你们都是同谋。”火上浇油使气氛更加紧张。
急中生智,有人说,下午段兵让人收拾了五楼休息室,会不会藏到那儿去了?
当人们终于把门撬开时,都惊呆了。
日光灯明晃晃地亮着。四面雪白的墙壁上,布满了血迹。
地板上,躺着两具血肉模糊的人体。一具,侧身倒在墙边,面朝里,像是睡着了似的。另一具,倒在窗下。窗子已被推开,窗台上都是血。看得出,他曾经想要从窗户里跳出去。幸亏他又及时地昏死过去,这是在五楼!
地上全是血水,使人无法下脚。这是两个人的血,流淌到一起了。
也分不清谁是谁了。老江湖愣了半天,才发疯似的跑到窗前,伏在那具人体上号哭起来。
顺子走过去,照着他的肋叉子狠狠地给了一脚:“老狗操的,还不快去找车。耽误了事,我要你的命。”
吉普车开到校门口时没有减速,差一点儿撞上从校门里面出来的一辆三轮车。刘南征从车上跳下来,看到三轮平板上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的,像是已经死了。他的心猛地一紧,惊问道:“段兵?”
“边亚军。被打死了。不过,他也打死了他们一个人。”押车的红卫兵一边回答着,一边催着蹬车的老头儿快走。
刘南征看清了这个人:细高个儿,穿着一身柞蚕丝军装。五官还算端正,但眉宇间却透出几分狡诈和流气。
这个人绝不是红卫兵。三轮车走远了,刘南征沉思着钻进吉普,开进学校。
段兵被人们用一块大黑板抬下了楼,停放在楼前的操场上。战友们现在还没有弄清楚:他是罪犯,还是英雄。
15
他这两天正在犹豫,走还是不走。
他是个画家,解放以前就很有名气了,特别是在东南亚的侨胞中,他的画是人们争相收藏的热门货。
全国解放时,他不顾人们的劝说,带着两个儿子留在大陆,而老婆却带着女儿去了香港。
解放以后,他曾经振奋过,但是政治像cháo水一样,一个làng峰,接着又是低谷。“文化大革命”则使他产生了彻底的绝望感。
他已经老了,他的事业再也经不起岁月的蹉跎了,走吧,向南,偷渡港澳。每次下定决心要走,都使他心酸落泪。他舍不得祖国的山川美景,舍不得温馨的故土,更舍不得那么多关心他、爱护他的亲朋故旧。离开祖国,事业也就彻底完结了。
家已经被抄了几次,自己用毕生心血和全部家私收藏的字画jīng品被胡乱地堆放在cháo湿的小南屋里。屋门还上了锁,贴了封条。
幸运的是,自己准备的那笔路费还安放在院内的青砖下面,数目不多,但是偷渡港澳用来买路,是足够了。
上半夜红卫兵又来翻腾了一次。刚走,下半夜又来了一拨,这次一共是两个人,手里都拿着刀。
“我这家已经被抄过十八次了,连老鼠dòng都捅过几次,你们还来gān什么?”老画家气愤地说。
“他们抄他们的,我们抄我们的!”
“你们可不能撬那个锁呀!门上有封条,你们开了封,我可吃罪不起呀!”
“我们也有封条。他们可以贴,我们也可以贴。这年头,谁都是齐天大圣。”
“你们手脚轻点,那些都是古画儿。”
“我们不稀罕这些破画,我们要找钱。”
“你们是什么红卫兵,简直就是qiáng盗!”
“老头儿,眼力不错,我们就是qiáng盗。”
“那你们滚出去!滚!”
“可以。给了钱,立刻就走。”
“我是穷画家,没钱。”
“那好吧!我们要往这些画儿上撒尿啦!”
“别,千万别!我老头儿求求你们了。”
“那就快拿钱!”
第二天,老画家把在大学里闹革命的两个儿子招回家。
父子三人商量了一天,哭了一天,最后下了决心,走。
路费少了五百元。老画家从小南屋里拣出一个画轴,叹了口气,说:“拿它买路吧!”
16
王星敏不吃、不喝、不哭,只是看书和睡觉,三天了。第四天,崔援朝来看她,发现她瘦下去一圈儿。崔援朝似乎也瘦了,眼窝儿黑黑的。刚一进门,她就哭了:“星敏,我家也被抄了。昨天晚上,机关造反派来了好多人,整整折腾了一宿。”
“是吗?你爸爸不是革命的老gān部吗?怎么也被革了命?”王星敏从chuáng上坐起来,淡淡地问。
“他现在是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已经被隔离审查了。”
崔援朝抹了抹眼泪,坐在椅子上。
王星敏给她倒了一杯水,没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着,没有什么可说的。
过了一会儿,崔援朝没话找话地说:“他们把我父亲的笔记本都拿走了。有几十本,是他参加革命几十年的工作记录。”
王星敏看着崔援朝的眼睛,十分平静地问道:“你没想办法作出jiāo换吗?”
“用什么去jiāo换?这怎么可能呢?”崔援朝不解地问。
“用你们高gān子女的傲慢!”王星敏站起身来,把脸转向窗外,“造反派没有bī着你脱光衣服吗,当着许多男人和女人的面?其实,你的luǒ体应该更好看,更有jiāo换价值,金枝玉叶嘛!”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又接着说:“你们在抄我家的时候,bī着我这样做,我遵命了,就为了一些字画,一些打算献给国家的字画!”
她的眼眶里溢满泪水,她把脸仰起,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我真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星敏,你就别说了。我已被红卫兵总部除名了。现在,咱们是一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