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星敏陪陈成去看水潭。
从近处看,潭水呈浅黑的绿色,水面上蒸腾起团团白雾,使人感到宁静、神秘而又凶险。巨大的条石从水面一层层砌上去,像一道坚固的石箍,把潭水紧紧地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坐在水边的条石上,王星敏哭了。这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放声痛哭。内心深处压抑了很久的痛苦,随着泪水,一滴滴地流进了深潭。
9
三天期限已到,三福给黑子送去了七十块钱。
黑子冷笑着接过钱,说:“剩下的三十元,我宽限你一天。明天晚上要是不给我送钱来,就把大丫头给我送过来。我出大价钱,一宿,三十元钱。”
第二天一早儿,三福就登车去出货了,但是捅第一份货时就炸了,幸好货还没到手,事主骂了几句也就算了。三福吓出了一身冷汗,连车也不敢再乘了,一直从西单走回家。
下午,他又和大丫头抱着哭了一场。哭够了,他让大丫头走了,自己用钳子撬开了父母放钱的抽屉。
他拿了两张十元钱的大票和一些毛票以后,抽屉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想想一家人还要过日子,他不忍把钱都拿走,就放回去十元。他看看抽屉,又看看自己手里的钱,两头都不够,他又哭了。
“我不活了!”他把钱都扔回抽屉里,揣上把刀子走了。
晚上,黑子喝得醉醺醺地走回家,刚要进院门时,他看见了三福。
“大丫头……来了吗?”黑子问。
“来了。”三福的手里有个东西一亮,猛地送进了黑子的怀里,黑子只觉得肚子上一热,被酒jīng烧得酸疼的胃一下子舒服了许多。他张开双手想搂抱三福,没有搂着,扑倒在地上。
10
柴禾妞怀孕了。两个娘家哥哥把她扒光了狠揍一顿,然后在她的光身子外面裹了一块破塑料布,扔给了顺子,说:“以后她是死是活,过好过歹,娘家一概都不管了。”
柴禾妞哭闹了几天,又是寻死觅活的,又是要吃顺口的,急得顺子差点儿没去上吊。实在没办法了,他找到边亚军。
边亚军说:“结婚吧!”
“她比我还小一岁,才十七,怎么结呢?”顺子哭丧着脸说,“再说,结了婚,我靠什么养活她?再添上个小崽子,一家三张嘴,也不能总吃我妈的那点儿退休金呀!”
“顺子,别着急,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慢慢想办法吧!”说着,边亚军塞给顺子二十元钱,“你先应应急吧!”
“别着急?我能不急吗?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比气chuī的都快,能不急吗?”顺子差点儿哭出来。
边亚军皱了皱眉,没说话,走了。
顺子又去找陈成。陈成刚从王星敏那里回来,心情不好。
他没好气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你自己做下的事,必须要由自己负责任,别人谁也帮不了你。”
顺子哭着走了。陈成不忍,追出去拉他回来。顺子说:“我的事我自己管,你就别操心了,大不了就是个死嘛!”
陈成叹了口气,说:“顺子,你的事我不管了,柴禾妞的事,我还是要帮忙的。”
顺子刚走,宝安就来了,他带来了周奉天的口信:顺子收山以后,又为了争一个圈子,把黑子刺成重伤。奉天要教训他,请各位老大别插手。谁插手挡横,就和谁翻脸。
听到这句口信,陈成的脸立刻yīn了下来。
宝安说:“你有什么口信要带给奉天吗?”
“有。你告诉周奉天,我知道顺子是个王八蛋。不过,现在柴禾妞怀孕了。在这个时候,谁要是敢动顺子一根毫毛,我陈成也会翻脸不认人的。”
宝安使劲儿地握握陈成的手,什么也没说,走了。
赵大夫做了一天的手术,下班的时候,他已经心疲体乏,快散架子了。但是,他还是坐在办公室里读了一会《毛选》,等到科里的人都走光了,他才收拾东西回家。
他是解放初期从东南亚回来的华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革命群众揭发他是国民党派遣特务,bī得他差点儿自杀。
现在,进驻医院的工宣队正在审查他的历史问题。他不能不表现得进步一些。
在医院门外的菜站排了半个小时的队,才买了点青椒和西红柿。他赶紧骑上自行车回家,家里两个十一二岁的儿女还等着他回家做饭呢。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拐弯时他骑得很慢,甚至还捏了车闸,但还是被逆行而来的一个小伙子撞倒了。小伙子长得挺文气的,赵大夫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小伙子帮助赵大夫把散落在马路上的西红柿和青椒收拾起来以后,掏出一把匕首顶住了他的后腰。
“别喊。喊一声,我就要你的命!”
“你要gān什么?抢钱?”
“你是妇产科大夫?”
“是,又怎么样?”
“我遇到了一件为难的事,想请您帮忙。”
“什么事?”
“必须给一个女孩子做人工流产。”
“谁?”
“你不要管。要是你不去,我一刀捅死你!”
陈成带着赵大夫来到顺子家时,已经九点多了。因为赵大夫又回医院取了一些药品和手术器械,耽误了一点儿时间。
顺子没在家,柴禾妞像只小猫似的偎在chuáng上,惊恐地看着陈成。
“顺子呢?”陈成问。
“出去了,说是要搞点儿钱。”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就不等他了。你,脱了裤子。”
“你们,要gān什么?”柴禾妞吓得脸色苍白,缩进chuáng的最里边。
“做人工流产。快脱。赵大夫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没吃饭呢!”
手术仅二十分钟就做完了。走出屋门时,赵大夫又问:“这个孕妇是谁?”
“一个十七岁的孩子。”陈成塞给赵大夫一卷钱,说,“我实在是出于不得已,才用这种劫持的办法把您请来。他们都还年轻,以后还得生活,需要您帮助他们保留一点儿自尊心。”
“我理解。”赵大夫坚决地把钱退给了陈成,“另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您问吧,可以告诉您的,我一定诚实地回答。”陈成说。
“如果我拒绝来,你会用刀子杀死我吗?”赵大夫紧盯着陈成的脸,严肃地问道。
“我想,我是不会的。”陈成犹豫了一下,说。
“我也认为你不会真的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一个天良泯灭净尽的杀人者。还记得吗?两年前,在太平湖边,有一家四口人要投水自尽。”
“您是……”陈成惊疑地打量着赵大夫。
“那时,我们一家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到了非死不能解脱的地步,很偶然地碰上你们,没有死成。其实,过了这一关,硬挺着活下去,也就慢慢地熬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