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场上一片哄笑,叶名琛越发意气风发,得意地讲三元里之战后和徐广缙“遏制”洋人入城的事,昏天黑地已经离题万里。江忠源听得没兴头,一恍惚间,见胡庸墨向自己招手,因起身向叶名琛一躬,随着胡师爷出了议事厅北墙后,问道:“有什么事么?”
“你荐的那个二虎,放的三彪砸了胡家烟馆,连高家的茂升酒店也砸得稀烂。”胡庸墨道,“知府衙门刚才报过来,请示制台,制台叫我告诉你一声……”
砸胡家烟馆是情理所在的事;茂升酒店也砸了,江忠源便觉不可思议,抬脚就要走,又停住了,问道:“制军有什么指示?”
“制台叫你看着办。”胡师爷道,“如今这上头没律条。朝廷明令禁烟,砸烟馆是没罪的,砸茂升倒是有罪,但高家出来护烟馆,高家先有不是。这本来是官府应办的事,徐家兄弟越俎代庖,也有个不应之罪,但徐氏兄弟又是你荐的团练管带,有半个官身,砸烟馆又占着法理,所以是一笔糊涂帐。”说罢,挤巴着眼看江忠源。胡庸墨各路解析,江忠源己心里明白,这人名字里带着个“庸”,其实jīng明无比,什么都说了,却又“什么都没说。”贤能之士隐于乱世,跟着叶名琛这样的昏聩颟预人屈在僚仆,真是令人叹息。想着,微微一躬说道:“多承关照。大帅那头还请关照。徐家兄弟在这里威望名声都高,拉起团练不但省事而且省钱的。大帅要护广州城不用这些人事倍功半。”胡庸墨笑道:“论理是这么回事,可惜权在大帅千里。我看他们砸烟馆是真,砸茂升是假。真里头透着假,假里头又有真。真应了《红楼梦》里的话,‘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徐家兄弟是聪明人啊!”说罢,迈着方步进了会场。
江忠源怔了一下,也不叫从人,到门房要了一匹马,飞身上骑直奔茂升而来。
茂升酒店门外看热闹的足有上千,都还没有散去,人圈子外头是知府衙门的衙役,看样子没有指令拿人,有的坐有的站着闲磕牙。江忠源挤进去看时,徐虎徐彪正套车装行李。茂升店的临街窗棂都砸成了黑dòng,碎木片、破布、空纸撒落一地……烟馆那边倒还略为齐整,匾额上写的却不是“烟馆”,是八寸见方的三个字:
茶友社
下面对联写得别致:
一呼一吸身犹仙山琼阁里
三眠三起心在清凉世界中
黑边白底金字,已被烧焦了一个角,屋檐上也有火燎烟迹,地下一面水渍杂着玻璃,看样子是二虎兄弟放火未成,被众人拦住了的。烟馆的伙计掌柜拿着刀叉三节棍等家什护定了门。高氏钗零发乱,钮扣也撕开两个,赤脚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兀自呼天抢地边哭边骂:
“高保贵!你个挨枪子当pào灰的!你都结识了些什么好朋友啊……嗬嗬……整日价三朋六友来店里又吃又喝又拿,我几时说过二话?徐二虎徐三彪,你们不是人养的……你们闯了祸,一个跑了一个蹲班房,是谁照料你们家来着?啊……你们跟胡家有仇,跟我什么相gān?!这一把火点着,连我这店也要烧掉,出来拦着你们还打我,没来由欺负我个妇道人家……”
她哭得撕心裂肺,骂得有滋有味。二虎不言声套车煞行李,三彪把两叠子桑皮纸裹着的银元一把扔过来,喝道:“哭你奶奶的!不就是几个臭钱?给——二百大洋,房钱,砸你家伙钱,还有欠你的人情债,一笔清——叫你男人跟姓胡的卖烟去!”
“叫你女人卖茓去!”高氏一骨碌爬起身来,十分麻利打开纸包看了看钱,眨眼工夫就揣了怀里,口里却道:“谁稀罕你这臭钱?回头撒了珠江里去!”又冲烟馆叫骂:“你们都是吃王八屎长大的,二十几个人奈何不了人家两个,看着他们打我也不相帮?”江忠源这才看见高保贵也在旁边,yīn沉着脸盯着二虎三彪。
“得几——驾!”
三彪一声喊,驮满被褥箱笼的骡车一动,人们闪出一条路来。兄弟两个气咻咻随车出来,一眼照见江忠源站在人群边,忙bī手站住,已是换了一脸恭敬之容。二虎脸上绽出的笑容带着稚气,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大人请安!”三彪也就随着。
“起来吧!”江忠源眼见人们又要围过来,摆摆手皱着眉头,说道:“我的公署已经安排好了,在总督衙门里头东院。把东西送回去,去我那里报到!”说罢上骑,径自打马回衙。
回到总督衙,江忠源刚洗了一把脸,胡师爷、蔡师爷还有马师爷三人联袂而入。三人都换得簇新袍褂,一齐向他打拱道乏。
胡庸墨笑道:“衙门里已经放衙。没事可gān,咱们看戏去。蔡应道的东,明天是马应朝,我们轮流请你!”
江忠源道:“后日大年,戏园子还开园?这可是从没听说过。戏子们难道不过年?今日免了,我叫了徐家兄弟来,要说差使……”
“这就是道台爷不给面子啰!”蔡应道笑道,“广州多少洋人,还有主教牧师,人家过圣诞节不过年;各地留在广州的买卖人也不少,戏园子正是接阔佬的好日子,过什么年?徐家兄弟已经下委了,都是团练总办帮务!叶制台今天慡快的咧!你留个条子,他们欢喜还来不及。下司等上司,别说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月也没得话说!”
江忠源只好笑着答应。
四人乘两座软轿,从总督衙门西边小巷向南,折过有二里之遥,再向东北一条斜街,在街口下轿。江忠源看时,是一大片市肆。街南边一色店铺都是中国式样的铺面,都是饭店。门口挂着龙旗的、米字花旗星条旗还有膏药旗各色花样不一;北边所有店铺却一律都是英国旗,什么珠宝店、玉器古玩店、瓷器店、茶叶店、绸缎布行,大多带点西洋格调。街上行人不多,店铺有的开门有的上板打烊。街口路边车马驮轿竹凉呢暖轿还有新式样的四轮马车huáng包车品种不一。几个人在街上散步徐行,蔡应道指指点点,这是威尔逊的店,那是克洛蒂,那是阿姆斯特朗……如数家珍。江忠源记性甚好也一时难以尽记,因问:“新斗栏在哪里呢?”
“街口下轿就到了新斗栏,这一带都叫新斗栏。”马应朝笑道,“你看巡街的留着辫子,穿着制眼,头上缠布包那些人,四不像是吧?都是印度人!东印度公司的职员在这维护治安。这些店铺明面上做正经生意,后头大库房里箱子垛成山都是土——这好大地面是伍绍荣的地盘儿。不出人命案子,广州知府不来过地面。”胡庸墨笑而不言,蔡应道道:“其实美法日德这些人是傍虎吃食。真正富qiáng难敌的是英国人。没有英国人撑着,伍绍荣不过是只肥老鼠,一出头就叫街上人打成肉饼了。”说着,便听前头路北一箭之地传来锣鼓丝弦之声,胡庸墨遥遥一指,说道:“那就是翠华楼了!”
四人加快了步子,赶到翠华楼口,但见门前广场方圆约可三亩地大小,糯米石灰炉渣粘土四合一夯磁平地;四根罗马式石柱支撑大门,周匝都是大理石,雕着西着莲葵花海水cháo日九老过瀛洲种种故事;门面上石栏平台,都是上好的汉白玉jīng心雕版;平台上又是楼,房挨房俱都是五颜六色的玻璃窗,中间一间上方还有浮雕十字架耶稣受难像;再上去却是中式方屋,朱楼红栏外绕回廊,碧瓦铜吊歇山顶,飞檐斗拱插天翘翅,中间匾额斗大的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