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浩然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是那位姑妈唯一的亲人。原来,他姑妈因为克夫,在美国四十多年,连续继承了五位丈夫的遗产,是位很富有的老寡妇,又无儿无女。已经七十岁了,不想再去克别人,就守着大堆遗产过日子。她这次回国,就是想找个至亲骨肉去美国,作为她未来的遗产继承人。
老姑妈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又自小在中国生活,宗教情结和思乡情结都很重。她说本可以将自己遗产全部捐给教会的,因为是主赐福于她,才让她有缘去那个美丽而自由的国家。父母的养育之恩又时刻不能忘怀,年纪愈大,思乡愈切,就想着能有自己的亲人陪伴她的晚年。
郭浩然跑去找维娜,搓着双手,很是拘谨。好半天,才叹息一声:"维娜,你能原谅我吗?"
维娜平静地说:"我们不谈这些吧。"
郭浩然说:"我知道,你这辈子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维娜说:"我说了,我们不要谈这些。"
郭浩然说:"我知道自己过去几十年,什么都错了。我们几十年听到的全是谎言。"
维娜奇怪地望着他,没有吱声。郭浩然摇头说:"我姑妈把自己在美国几十年生活一说,我人就傻了。她一个孤老婆子,有洋房,有汽车,有大笔财产。她每年都出国旅游,我们去次北京都不容易。她说自己要是不进教堂服务,不是被饿死,也会被人买走。"
维娜仍不说话,由他说去。郭浩然竟然哭了起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就连雪儿小小年纪也看不起我。我活该。我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上面说了就是金口玉牙。我真心喜欢你,又知道自己不配你。我承认自己公报私仇,无法赎罪,可我当时也的确认为郑秋轮思想意识有问题。"
"你不配提他的名字!"维娜突然愤怒起来。
郭浩然被震住了,嘴唇微微发抖。"好吧。"郭浩然低头说,"维娜,你娘儿俩随我一道去美国吧。"
维娜说:"你去过你的天堂生活吧,我是不会去的。"
老姑妈也找上门来:"维娜,浩然同我说了你们的婚姻。您是很不幸的。浩然他非常后悔,他说自己这辈子都无法洗清自己的罪孽。看在孩子份上,你们和好,同我一起去美国吧。"
维娜摇头说:"姑妈,我非常感谢您。但我绝不能跟他去美国。我这辈子的苦难,都是他一手造成的。他不是说想赎罪吗?同我离婚,就算他做了件好事。"
"没有别的选择?"姑妈很是无奈,"您的英语好,您去美国,会有很好的发展。有您去,浩然也会好些。不然,他去美国就是聋子,瞎子。他没法在美国找工作。那是个很上进的社会,不工作自己都会有负罪感的。"
"我帮不了他。"维娜说。
老太太已是正宗的美国人了,摇头耸肩,深表遗憾。
维娜就同郭浩然离婚了。她很感谢老天赐予了机会,终于同郭浩然了清这笔孽债。
老姑妈回国省亲后八个月,原本对美帝国主义怀着满腔仇恨的郭浩然,兴高采烈地到美国享清福去了。郭浩然带走了雪儿。维娜舍不得女儿,只想多看她一眼,一直送她到上海。他们父女俩是从上海乘飞机走的。郭浩然穿了几天西装,就找到有钱人的感觉了,总是宽厚地微笑着,要维娜好好过日子。
没过多久,维娜突然收到二十万美金汇款。随即就接到姑妈电话,说钱是浩然要她汇的,请维娜别介意。维娜也不多说,收下了这笔钱。郭浩然欠她的是多少钱都赎不清的。
过去的生活jiāo割清楚了,维娜蓦然四顾,自己在荆都早已是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她辞去了工作,跑到南方做生意去了。她把郑秋轮的老父母带在身边,他们两老也习惯跟着维娜了。维娜先是做外贸,这是她熟悉的行当。后来又投资建筑业、旅游业、餐饮业。她的生意很顺,几乎没做过赔本买卖。
生意越做越大,人也越来越倦怠。维娜后来感到jīng疲力竭,就把生意收缩了,只做室内装修。如果她后来不回荆都,会过得很平静的。荆都注定是她的伤心地。
第十六章维娜与吴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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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突然接到戴倩电话,说是北湖农场的老知青要聚会,请她回去。维娜同戴倩多年不见面了,也没通过音讯。不知戴倩从哪里打听到了她的电话。
维娜便飞回荆都。她还没走到机场出口处,远远的就有个胖女人招手喊道:"维娜,维娜!"
维娜取下墨镜,仔细一看,竟是戴倩。戴倩胖得圆鼓鼓的了,只有那双眼睛大而亮,还是原来的样子。记得当年在农场,女伴们就私下议论,这种身材的女人,中年以后肯定发福。果然如此。若不是她先打招呼,维娜根本认不出她了。
戴倩带着一辆奔驰轿车,司机对她很恭谨,口口声声戴姐。维娜便猜想:戴倩只怕也是个人物了。
戴倩仍是快嘴快舌:"维娜,你是一点都没变啊,你戴着墨镜我都认出你了。"
"哪里啊,老了。"维娜说。
戴倩说:"我是真的老了。你看我这身材,整个像门板了。"
维娜说:"你这是福相啊。"
戴倩说:"唉,要说吃苦,你是够苦的了。但老天就是照顾你,让你永远年轻漂亮。我们多年不见面了,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郑秋轮的父母还健旺吗?"
维娜叹道:"都过世了。老爸是大前年去的,老妈是今年初去的。两位老人越到后来,越是想念儿子,天天念着。"
戴倩就抹起眼泪来,说:"维娜,你真好。老知青都说,你是他们两老的孝顺儿媳。"
维娜说:"要是他两老能多跟着我几年多好啊。"
戴倩径直将维娜送到黑天鹅大酒店,那里早住着很多从外地回来的知青了。知青们见了面,都亲热得不得了。有些人过去本来有点儿恩恩怨怨的,如今都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他们都叫戴倩秘书长,不知是什么意思。维娜后来才知道,大家叫她秘书长,既是调侃,又是真的一半,假的一半。她的先生吴伟如今已是荆都市政府秘书长了,大家也就叫她秘书长;这次聚会主要又是戴倩在联络,大家倡议成立老知青联谊会,推她当会长兼秘书长。戴倩自己在财政厅,也是个处长了。
戴倩将维娜送进房间,坐下来又仔细打量,说:"维娜,真的,别人都老了,就你一个人仍然年轻,同当年没什么变化。你的苦可是吃得最多啊。"她说着又流了眼泪。
维娜笑笑:"哪里啊,你也没老,看你的皮肤,多好啊!"
戴倩是个快活人,马上就笑了起来,自嘲说:"人胖,撑得皮薄了,就显得嫩。"
聚会共到了四十多人,无非就是些做了官的,发了财的。还有很多知青都联系不上,有些人联系上了也不肯参加。很多老知青生活都不如意,觉得没有面子同这些人混在一起。
活动了两天,喝酒、跳舞、叙旧、唱语录歌。有人提议,每人讲一个最难忘的真实故事。不论谁讲完,大家都眼泪汪汪地鼓掌。维娜讲了那个雪夜,她同郑秋轮一块儿在茫茫雪原上往家里赶,然后误了火车,又在湖阳城里呆了一天一晚。她说了每一个细节,说了当时的感受和后来每次回忆时的心情。老知青们都沉默着,有些女知青轻轻抽泣。她讲完了,大家忘了鼓掌,场面有些肃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