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百姓不需要英雄,他们只想过太平日子。文明理性的社会,只有芸芸众生,只有安静平和,只有爱和自由,只有对勤勉无私的国家管理者的尊重,没有英雄和对英雄的崇拜。
天地与圣人
从九寨沟归来,汽车沿岷江顺流而下。路过叠溪海子,下车凭吊地震遗址。遗址园里立有石碑,详述六十多年前的灭顶天灾。1933年8月某日,此处突发七级地震,两岸十一个羌寨顿时沉入冥府,六千八百多人顷刻间魂赴九泉。山崩之后必有水泄。不出二月,滔天洪水呼啸而来,làng激二十余丈,可怜沿岸又有两千五百多人亡命龙潭。眼前这汪叫做叠溪海子的山间湖泊,便是那次地震的杰作。这里的水蓝得有如美人秋波,我却看到yīn森的煞气。我想起老子的两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作别叠溪海子,老子的话总在我耳边回dàng。想那天地不仁,我们是没办法的。三十多年前的唐山地震,几十万人沦作冤鬼,谁又奈得何?人类栖居的这个星球,哪一刻不在山动地摇?现代传媒每天都会告诉我们一些天地不仁的讯息。望着茫茫苍穹,我们除了祈祷,没法埋怨。假如哪天忽有陨石天外飞来,正好葬我于山野,我愿听命于造化,与天地同在。
但是,我不能容忍所谓圣人不仁。这世上是否诞生过圣人,我是怀疑的。我们所知道的圣人,都是后人封的。而那封前人为圣人的人,只怕自己就想做圣人。谁有能耐封前人为圣人?无非是所谓圣明的君王。君王的圣明,自是身边的马屁大臣们奉承的。君王们听着“圣明”二字,或默认,或半推半就,总之是受之坦然。君王们如果真以为自己圣明了,天下必不太平,老百姓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大凡自命圣明的君王,必以百姓为刍狗,而不是把他们当作人。
在位时间与康熙几乎同时的彼得大帝,雄才大略,被俄国人推崇为圣明之君。他穷兵黩武,开疆劈土,并把皇都从莫斯科迁往圣彼得堡。而俄罗斯这座最具欧洲风格的典雅城市,正是彼得大帝用成千上万苦役犯、农奴和士兵的尸骨垒成的。彼得大帝甚至剥夺民众的生活自由,包括禁止男人蓄胡须、qiáng迫男人穿西装。彼得大帝奠定了俄罗斯作为近代国家的基础,却给人民带来了深重灾难。马克思说彼得大帝用野蛮制服了俄罗斯的野蛮,不知是赞赏还是遗憾。
清朝的皇帝不但自命圣明,且以佛爷自居,而万民则是猪脑子。全国臣民学习皇帝的著作,大概就是清朝发明的。即便天高皇帝远,朝廷有鹰犬盯着,你就不敢不听皇帝的旨意。皇帝说自己奉天承运,即代表天意,替天牧民,百姓只好相信。谁敢不信,那是要杀头的。现在有人大肆chuī嘘什么康雍乾盛世,殊不知清代是中国帝制史上思想最受钳制、民族最缺乏创造力的时代。固然,清朝门户让外国列qiáng用枪pào轰开之前,自己关起门来,闭着眼睛想想,还真算是天朝大国,财丰物阜,人丁兴旺。可是,世界已经科技昌明,开始朝现代化迈进了。中国文人的传统本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但到了清代,读书人只好把老祖宗叮嘱的这一套收起来,钻进故纸堆里弄朴学去了。什么事都有圣明的皇帝老子替你想着,谁要你们读书人凑热闹?!于是到了晚清,便是“万马齐喑究可哀”了。
天地不仁,百姓犹可诅咒苍天无眼;圣人不仁,百姓却须感恩戴德,山呼万岁。天地不仁,作恶只是一时一地;圣人不仁,则是祸及万民,遗害千秋。相信自己为万世之始皇的嬴政,焚书坑儒,不是让上古很多jīng神财富成了后人无法继承的绝学了吗?
第3部分
第七辑 想念一所房子
不想出门
我总是蛰伏书斋,多半面壁枯坐,想些大而无当或jī毛蒜皮的事。偶尔看看书,写几行字。没人相邀,大致不出门。可每周还是得外出一次,为的是去曾经谋生的所在取取邮件。进那深宅大院,都被威武的军人盘问。我从前在这里进进出出,从未受过如此礼遇。大概至少从衣着上看,我越来越不那么道貌岸然了。
我躲在家里,便是怎么着舒适怎么着好。衣着极不讲究,尽可能宽松随意。有回朋友突
然敲门,我更衣不及,彼此尴尬。到底不如晋人刘伶那么洒脱,我忙自嘲说,子曰居不容。看书的时候,也没个坐相,脚喜欢跷得高高的,或gān脆搭在书桌上。我的书桌很大,几乎可以当乒乓球台,却总是乱糟糟的。桌上放着电脑、传真机、打印机、砚台、笔筒、盆景,还有夫人特意送我的木雕老虎。夫人若不隔三岔五帮我清理书桌,绝无搁脚之处。想当初蹲办公室,朝八晚六,昏昏然然。一日读报,见有好事者介绍办公室提神方法几则,有一条就是让你把脚搭在桌子上。我看着好笑,这不是存心要端掉人家饭碗吗?高居庙堂者,瞌睡来了,哪怕暗地里把大腿掐紫了,也不敢将脚往办公桌上搭啊。
我的书桌上总有闲书几本,如印谱、古本小说图谱、古碑拓本、笑书等。写作之余,随意翻阅片刻,或可解困,或可消闲,或可怡情,或可有别样收获。我很喜欢那只木雕老虎。我是属虎的。夫人有回戏曰:你要是想起个斋号,就叫“有啸堂”吧。我闭目沉吟,直道好个“啸”字,正是我的脾气!
我更愿意去的地方是家里的茶厅或露台。茶厅在二楼,置有两张椅子,一方矮几。南宫帽椅,仿明的假古董,不甚值钱,只是自己喜欢。我同夫人总好坐在这里喝茶,说些同家务无关的话。我本是嗜茶如命的,只因近年受失眠之困,茶喝得节制些了。夫人却是宁可三朝不食,无可一日少茶。我俩便不避酸腐,凑得一联,悬于壁上:煮茶清谈,听雨高卧。我有个坏毛病:大白天且下大雨,酣睡终日。这茶厅却又是我看书写作的好地方。尤其是夏日,清风穿堂,凉生两腋;盘腿而坐,气定神闲,或胡乱翻书,或敲键如飞。
倘若夏秋晚上,拟或冬令日暖,我多是呆在露台上。露台被房产商奢侈地叫做屋顶花园,其实不到四十平方米。自己不懒,倒是可以种些花草。我不算勤快,只是有闲,便种了很多花花草草。我每天就有个把小时当农民,浇园施肥,修修剪剪。有回夫人替我新买了把张小泉园艺剪,煞是好使。剪尽缛枝,仍不解瘾,搓手四顾,只恨再无下剪处。夫人笑我终究是个顽童。户外写作或读书,眼皮不会重,头也不会昏。只是怕负了这满庭青翠,忍不住会抛书搁笔,袖手而起。
某个秋夜,我同夫人在露台上看书。忽听虫声唧唧,有如银铃。夫人倾耳扪胸,半日无语。我却想起故乡了。闹市里一声虫鸣,竟能让人心旌飘摇。不如早日还乡,卜山脚水滨,结陋室几间;采野石围院,任青藤攀沿;桐雨蕉风,四时不绝;鸟鸣虫声,夜夜入耳。我说出自己的心思,夫人欣然道:等孩子大了些,我们就回去吧。
吃饭太快
我家很多吃饭的规矩,都是奶奶掌管着。盛饭时,饭勺要平着均匀地铲,不得在饭篓里挖下个深深的坑。不然,家里会越吃越穷。碗里的饭得扒得光光的,不然会遭雷打。饭不小心掉在地上,千万不得去踩,脚板心会长恶疮的。不知这些规矩是奶奶想当然现编的,还是世代相传的。反正我从小就如此谨慎地遵守着,几乎是种宗教情结。我的家规其实大多都是奶奶的唠叨。又比方吃饭吧,吃得太慢了,奶奶就会风凉道:把那饭啦,一颗一颗,好好儿扒顺了,要不就咽着了!我就学着大口吃饭。可我那会儿毕竟太小,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