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碗筷响得热闹。奶奶又会说:前辈子没吃过饭,就像饿牢!凭我小小年纪的智慧,猜着奶奶讲的饿牢,就是蹲监狱的犯人。
有位饿牢真的就向我传授过吃饭秘诀:头碗饭少盛些,二碗饭再梆硬地筑一碗!饿牢说这话时,正在筑墙。他才从牢房放出来,帮我家筑菜园子的土墙。我觉得他使劲儿筑墙的样子,就像筑着碗里的饭。饿牢是个地主儿子,因为同另一个地主儿子的老婆偷偷睡觉,被人抓住,就坐了牢。我隐约记得,出事那天,那地主媳妇挨了男人的打,被我妈妈救下,就躺在我妈妈chuáng上。那女人嘤嘤而泣,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我家门口围了许多人,低声说着什么。我已记不清那女人长得什么样儿,只记得她不久就改嫁走了。乡村典故就产生在日常生活里。从此,那女人的名字就是偷人的意思。女人们相骂,就指着对方直呼那位地主媳妇的名字:你这个谁谁谁!听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坐牢好像也不是件太坏的事。村里人说起坐牢,是说去吃钵子饭。乡亲们有时调侃:你敢!我叫你去吃钵子饭!别人就会笑道:好啊,有钵子饭吃好啊!那年月,牢里还有碗饭吃,守在家里却总揭不开锅。
我莫名其妙地喜欢那位饿牢,似乎他是位英雄。待他回村,我已长成了吃饭láng吞虎咽的少年。他说起自己狱中吃饭绝招,我已心领神会:头碗盛得太多,等吃完了,想再添碗,饭桶早空了。
我少年时必须飞快地吃饭。每天凌晨,我得自己热好隔夜剩饭,稀里哗啦地扒两碗,背上书包去很远的中学读书。吃饭慢了,准会迟到。中餐是没得吃的,饿着肚皮在校园里闲逛。当时倘若知道原始人有采食山果、鼓腹而游的福气,肯定羡慕得要命。放学路上,只要看见沿途农舍的炊烟,胃里就翻江倒海。跑回家,晚饭往往还没做好。爸爸妈妈多半还在田里gān活。只有等到大人收工回家,饭菜才上桌。我早已饿得口水直流,却还不敢抢着去盛饭。我要是动手太快,奶奶准会嚷道:喉咙里长手了?做事的都没端碗!最后饭终于端在手里了,我就埋头大嚼,嘴里吧叽吧叽地响。感觉就像潜泳,闷在水里不换气。
中年渐近,我很多脾性都改了。可吃饭太快的毛病,就是变不了。人们慢慢都优雅斯文起来,我吃饭却依然把碗筷弄得哐当响。也不管是同朋友们在排档里吆五喝六,还是在高级酒店里应酬。饭菜合口,风卷残云,此属情不自禁。胃口不好,硬塞两碗,为的是要活命。我信奉人是铁饭是钢,若是不想吃饭,更怕咀嚼太久、难以下咽,gān脆囫囵而吞,反而吃得更快。前年我在北京修改小说,呆了二十几天。出版社的朋友隔三岔五陪我吃饭,他们见识了我的饕餮之相,大概只是嘴上不好说。过了不久,这些朋友来到长沙,我请他们吃顿便饭。我尽量克制着,但三碗饭还是很快就落了肚。依我老家规矩,陪客吃饭,主人得最后放下碗筷。所以,我只得歉意说:不好意思,我吃饭就是太快。有位朋友笑道:我在北京就发现了,你饭量好,吃得又快。我便自嘲:我长期失眠,还真搭帮胃口好,不然小命早没了。
爱吃的人,多半喜欢自己炒菜。我兴趣来了,也好操勺。说不上厨艺,合着自己口味就行。好多次,我刚炒好几碟自己爱吃的菜,朋友电话来了,说有饭局,车已在楼下等着。此种无奈,嘴上说不出。我便说,行啊行啊,稍等两分钟!顷刻之间,我居然可以吞下两三碗饭。然后嘴巴一抹,一脸鲜光地下楼去。待上了桌,我就少有的斯文,只拈些蔬菜尝尝,慢慢地喝点儿酸奶。席上再多的山珍海味,我不遗憾。
很多人得意自己的高贵血统,会唱几句东北二人转就硬说他原本姓爱新觉罗。我家世代务农,祖上出过秀才却终未及第。我骨子里永远是个农民。只要听谁贬损别人农民,我就觉得可笑。中国城里人上溯两三代,哪个不是农民?有些人刚把草鞋换皮鞋,脚趾甲上的泥锈尚未褪尽,立即就觉得自己高贵了。一听说谁要求公平、公正或平等,就嘘声道:农民意识!似乎让少数人大发横财,别的人衣食无着,就是其他什么高级意识了。
今年清明,我回乡扫墓,围着奶奶坟茔绕行数匝。记得当年我还很小,奶奶已经很老,牙齿早脱落了,嘴唇总是不停地动着。我老问:奶奶,你吃什么?奶奶回道:吃亏!奶奶说这话时,正迈着三寸金莲,摇摇晃晃,满屋子忙碌。老家说的吃亏,就是吃苦。奶奶这辈子只吃过苦,好日子没挨过边。焚香过后,爸爸说,奶奶的坟正朝着长沙方向,她老人家天天望着你哩!我缄默无语,但闻松风过耳,乌雀乱啼。如今奶奶的儿孙们总算可以细嚼慢咽了,可我大口吃饭的习惯总改不了。
野食
小时候,在乡下,什么东西都好吃。西瓜、柑橘、梨子、桃子就不用说了,就连篱笆边的刺蕻子、山上的野草莓、屋前屋后的桑椹,吃起来都那么有滋有味。chūn上,从田垅里走过,见四处无人,随手掐根油菜蕻子,剥了皮,往嘴里一塞,嚼着吱嘎吱嘎响,清甜清甜。生蚕豆的味道也不错,得摘嫩的,吃起来满嘴清香。
这些吃食,多半靠偷。我们像群饥饿的野shòu,成天在村前村后闲dàng,见着能进口的就馋
。秋冬之际偷甘蔗吃,很有些làng漫。溆水河绕村而过,临河的沙地里,甘蔗田连绵不绝。似乎每天早晨都降霜,或是严雾锁天。越是经霜,甘蔗越甜。往往要等到午后,太阳晒gān了甘蔗叶上的水珠,小野shòu们就出窠了。我们一路还唱着歌,chuī着口哨,打着啊嗬,朝甘蔗地呼啸而去。甘蔗都有人看守的,我们总有办法骗过那些大人。正是朔风天,风声是最好的掩护。我们在甘蔗林里钻一会儿,就停下来,听听动静,再往前潜行。到了甘蔗林最深处,我们才会坐下来。扳甘蔗也有技巧,得尽量躬下腰,用脚踩着甘蔗根部,闷在土里用劲儿,不然就会发出脆脆的响声。看甘蔗的人总是尖着耳朵听响声的。扳下甘蔗,也不削皮,就嚼将起来。甘蔗甜得简直叫人脑门子发晕。不一会儿,我们嘴角和双颊就都黑乎乎了。忽然听得脚步声,有人来了。张惶四顾,原来是风。动作快的,已逃了几步,只得回来,仍旧坐下,很不好意思。谁都想证明自己是勇敢的。我们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小偷,完全似电影里见到的那些英勇的抗日战士,潜伏在漫漫无边的青纱帐里。但是,真的有人来了,我们还是要逃。甘蔗地里逃跑,也有决窍。双手往袖筒里笼着,抱着头,护住耳朵和脸,低头躬腰,飞跑。不然,甘蔗叶会把脸割得稀巴烂。
晚上,我们哪怕玩迷藏、打仗,意兴未了,又会想到去偷点儿什么吃。有个秋夜,我们商量去偷谁家的梨。家乡有种梨,个儿大,麻皮,熟得晚。村里人叫它半斤梨,是说它大。霜后的半斤梨,皮儿透着暗红,好吃得很。家里种着半斤梨的,都争着说去偷自家的。蔡伢儿是个结巴,他家是城里下放来的。蔡伢儿说话,须得使劲跺脚,跺一下,嘴里嘣出一个字。他若是靠墙站着,就把屁股往墙上使劲儿扳,扳一下,一个字。蔡伢儿又是跺脚,又是拍屁股,硬说他姑妈家的半斤梨最好吃,树长在围墙边,好偷!我们便同意去偷蔡伢儿姑妈家的梨。我们从小就知道那棵大梨树,似乎它比我们所有人的岁数都大。那梨树倚墙而栽,树下是个茅坑,顶上盖的是稻草。这茅坑门朝墙外,供过路人用的。蔡伢儿说他最熟悉那棵梨树,年年爬着的,硬要自己上树。我们就在下面望风。眼看着蔡伢儿爬上树了,刚要伸手摘梨,忽听得墙内有人喊:有人偷梨!蔡伢儿慌了,砰地一声,摔了下来。望风的野小子们哪顾得了蔡伢儿死活,立即作鸟shòu散。次日清晨,我还赖在chuáng上,就听大人们高声说笑,才知道昨夜蔡伢儿可惨了。他摔下时穿透了茅坑的稻草屋顶,跌进了粪池里。可怜他连鞋都顾不上要了,往路边的小溪里蹲了几下,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