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平头百姓,只是官场的看客,奈它不得的。官场该如何时便如何,且不去管它。只是这社会的角角落落,如果也越看越像官场,麻烦就大了。举个例子,机关或学校食堂大师傅卖菜,手持菜勺总是抖个不停,你若是他的熟人,手立马不抖了;又比如,公共车的售票员,见了熟人居然非常慷慨,不要他买票。食堂大师傅和公共车售票员手中的权力实在小得可怜,却也能以权谋私。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城市里的所谓“xué居族”(寄身城市地下管道或废井的流làng汉)的报道,发现这群人的内部结构、游戏规则竟同官场惊人地相似:有拉帮结派,有勾心斗角,有chuī牛拍马,有请客送礼,甚至还有个人崇拜。
那么,我看到大桥下面修车的师傅,自然会想到官场了。况且师傅又那么像官员,口才出奇地好,戴着眼镜,留着大背头,居然还气宇轩昂。天下很多官员同大桥下面的那位修车师傅,只要换一下行头,保证看不出谁是谁。
我自然知道,这些都只能是我的迂腐之论。生活总是按照自己的逻辑行进,没谁有工夫同你讲道理。作家们也不必管有没有人同你讲道理,写自己的小说吧。但如果作家以为自己的创作可以发挥多大的功用,甚至匡时济世,那又迂了。小说就是小说。
关于《夜郎西》——《夜郎西》创作谈
每发一篇小说,总有些很好的朋友问我:听到什么反响了吗?朋友们的所谓反响,说得含混,我也只好含混地笑笑。哪能指望一篇小说一定得有什么反响?我从来没这么自恋。不过去年的《今夕何夕》,偶有官场外的人看到了,就说写得太真实,也太骇人了;而官场里面的人看了则不以为然,说现实比我的小说更骇人,我写得有些“小巫见大巫”。其实,不管大巫小巫,我想都有写的必要。
然而《夜郎西》中的关隐达则不是诸如此般的巫类。他算是比较正派、廉洁、敬业的官员,所以群众拥护他。但他并不是完美的,如果不在宣传上作些技术处理,就把他作为先进典型推出去让大家学习,显然是不行的。他的确不含不占,但他多半想到自己正背时倒运,凡事小心些好;他同下级相处融洽,但到底有些笼络人心的意思;他处理个别gān部时显得正气凛然,私下却想借此树立自己的威信;他最终向腐败发起了进攻,但却是万不得已的义愤之举,他原本打算大家相安无事,好让自己有个平稳的工作环境。可是,中国的老百姓也许是世界上最好的老百姓,当官的只要稍微做些好事,或者比别人表现得稍微好些,或者只要不gān坏事,百姓就会当你是父母官,就会送顶青天大老爷的帽子给你。再加上近几十年,老百姓早让“高大全”的官员形象倒尽了胃口,他们评价官员的标准早世俗化了,已经十分通达。你有些缺点,他们能够容忍。只要你做得不算太坏,他们并不苛求你。如今在中国做清官,生活上也许清苦些,但百姓从心里拥戴你。关隐达是群众心目中的清官,人民代表就把上级意图抛在一边,选他当了县长。中国人所说的青史留名,我想并不是指载入那发了huáng的线装书,而是让百姓代代口碑相传。
关隐达是否就是个成功者呢?人民代表推举他当了县长,但他的当选是不合组织意图的,上面事实上不承认他。他的县长当得太艰难了,就连向地委领导汇报工作的机会都难得轮上。面对官场宠大的动作机器,他束手无策,一筹莫展。从这个意义上说,关隐达又不算个成功者,因为官场上评价人成功的标准,就是看你是否官运亨通,是否青云直上。总之,把你一辈子的努力换算成官阶来衡量,这是很叫人无奈的。
这里就有两个标准了:一个是人民的标准,一个官场本身的标准。人民的标准在现世往往显得微不足道,但他属于历史,它的评价是永恒的。官场的标准在现世却是绝对权威,但它的评价总需历史再作审视,不少被官场标准推为极显极贵者,让人民或历史的标准重新评价之后就成了大jian大恶。无奈人民的标准总是滞后的,因此历史便总是在后悔。勿庸置疑,这种后悔的代价是沉重的。
有种批评,说是太贴近生活的小说,是新闻式写作,没什么文学价值。我的文学观很陈旧,始终不明白文学为什么要疏远生活。还有一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可那些专司新闻的媒体,会为未来的历史学家布下迷魂阵的,那么小说真能起到新闻的效果,倒也是功德无量。我便以为批评别人小说是新闻式写作,实在也是一种抬举。
拿她们如何是好
——读许丽晴小说集《冬雪无忌》
如果手里有一面魔镜,我们可以照见许丽晴小说里的女主角前世都是jīng灵,衣香鬓影,仙袂飘飘,乘着轻盈的白云直往天上飞升。然而她们不幸误投凡胎,错降尘世。她们的裙裾上牢牢地绑上了沉重的沙袋:谋生与事业,丈夫和孩子,责任及爱情。她们虽然仍保持着那个升天的姿势,但已无法轻盈地羽化成仙。她们有仙女明亮的眼睛和柔软的心灵,却毕竟不
再是仙女,只是人生血肉战场上的女战士。她们手里拿着的不再是馥郁的花篮,而是饭勺和时刻上着膛的枪。
我们看不到她们自怨自艾,顾影自怜。她们仿佛生来就认同了尘世的命运和责任,那样心甘情愿、义无返顾、勇往直前。她们是尘世间的完美主义者,想做最美丽的女人、最温柔的妻子、最慈爱的母亲、最优秀的职员,甚至是最勇敢的警察、最成功的官员。她们难得有须臾的放松,虽然有时候也哭、也抱怨、也失败,但无一都有着不向逆境低头的坚韧和倔犟。哪怕是作家笔下最带漫画色彩的“反面”形象,也表现得那样不屈不挠、有姿有态。
许丽晴从独特的女性视角写机关生活,写现实种种。机敏细腻的观察,犀利dòng彻的文笔,冷峻智慧的理性色彩,对生存空间的微妙、无奈、黑色甚至残酷毫不避讳,随意间就捕捉到个中的玄机和奥妙。这本不是一个女作家的特长。她睁大着眼睛看人生的惨痛和丑陋,准确有力,直指核心。她的小说里有沉甸甸的人生,有不能回避的血泪,而更多的是勇气和智慧,不是绝望。
许丽晴的小说是现实主义的,却又时时透出浓浓的诗情和暖意。她对大自然有着非常敏感的触角,花朝月夕,chūn雨秋风,都会在她多情善感的心里引起波澜。她笔下的女主角是跋涉人生的战士,也是最能发现和欣赏自然美的诗人。这些女性形象,大多有着知识女性的自信和自尊,却不缺乏女姓的温柔细腻、善解人意。所以,许丽晴的小说无论怎样写现实的无奈和人生的沉重,都总让人觉得温馨婉约。
读了许丽晴的小说,男人们或许会有某种想做骑士的冲动。我们真不愿意她们的鞋子再踩在泥泞的雪地里,再为生活的沉重和艰难叹息落泪。我们愿意还原她们仙女的天性和姿态,愿意她们手中只提着花篮。可这也许只是男人们的自作多情,她们自己未必答应。她们哪怕真的曾做天仙,一旦呼吸凡俗之气,再也无法飘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