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仁福小说
——肖仁福小说集《局长红人》序
我最害怕两件事,赴饭局和替人作序。上了饭桌,我不喝酒,却又要说很多废话,真是辛苦;为人家的作品写序,是需要段位的,而我多少还有点儿自知之明,总是避之不及。
可最近好几位朋友,都是官场的,都说要出版小说,嘱我作序。真是难煞我了。我总对
他们说,好好的放着官不当,写什么小说呢?我的这般婉辞未能被朋友理解,他们仍执意要我写几句话。这几位朋友,都是官场上风头正劲的人物,眼看着就要飞huáng腾达了,却走火入魔,写起小说来了。我虽是这么说,但并不完全是我的真心话。多一位文学同道,我是高兴的;可能会少一位官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官员靠几个人点头就可以下文件批发,作家得靠千百万读者认同才算数。
肖仁福先生原本同我一样,是政府机关的公务员,只是业余gān些文学勾当。我们偶尔聚在一起,吃饭,喝茶,开玩笑,说段子。只是从来不谈文学。这年头将文学挂在嘴上似乎是件很迂阔的事。肖仁福不太说话,习惯摸着他那浓黑的小胡子倾听,模样有些高深。我以为他是在深宅大院里呆久了,身上免不了谨小慎微的小gān部病。
读了肖仁福先生的小说,方知他骨子里面永远只能是个书生。我说他是书生,意思自是褒扬的。而别人听了,肯定以为是揶揄。词典是死的,人世却是活的。比方官场里面,聪明的意思是滑头,成熟的意思是虚伪,严肃认真就是装腔作势。我说肖仁福是个书生,只因读了他的小说,知道他仍然是个认死理的人。很多时候,如果没学会指鹿为马、没学会混淆黑白,就会被人嘲笑为书生。
我喜欢有些书生气的人。肖仁福先生的小说,将当下官场生活原汁原味地搬了过来,真实得有点儿残酷。人生本应有多种可能,而官场是条单行线。在这些小说里,行走官场的人们,憧憬着锦绣前程,而事实上他们更多的希望被阉割了。他们或者chūn风得意,或者怀才不遇,或者失意消沉,而共同的脸谱就是看上去浑浑噩噩。放làng形骸成了时髦的生活方式,放弃原则取代了所有人生原则。不论成功与否,灵魂总免不了堕落。灵魂的堕落成了特定时空的必然,如同自由落体运动,运行轨迹来自上帝第一脚的恩赐,同灵魂的质量没有关系。这些灵魂在滑行之中的自我救赎纤弱无力,亦如自由落体运动所能凭藉的阻力仅仅是稀薄的空气。我读这些小说,时常透不出气,感觉氧气被抽空了。
有种批评,说是太贴近生活的小说,是新闻式写作,没什么文学价值。我的文学观很陈旧,始终不明白文学为什么要疏远生活。还有一说,新闻是历史的初稿。可那些专司新闻的媒体,会为未来的历史学家布下迷魂阵的,那么,小说真能起到新闻的效果,倒也是功德无量。我便以为批评别人小说是新闻式写作,实在也是一种抬举。
生活中的很多故事,本是不知道的好,落得耳根清静。可偏偏有类作家是多事的人,专挑有些人不高兴的事说。谁想装聋作哑,可以不看这部小说集。
废言小说
书越是弄得一本正经,我越是生疑;就像做人,那些凡事冠冕堂皇的,往往道貌岸然。废言的小说绝不作态,读他的小说集《城市爱人》,就像在同一位经事颇多的朋友聊天。
废言称自己的小说为方志体。其实关于历史,我倒宁愿相信稗官野史或民间传说,不太相信那些煌煌赫赫的史志。史志看上去言之凿凿,却免不了指鹿为马、颠倒黑白。中国没那么多史马迁或董狐,秉笔直书只是史家的理想或傻气。史家只要端着官家的饭碗,就别指望
他可信。倒是中国史家的笔法,简约凝炼得好。废言所谓方志体小说,大概就在笔法的神韵上。他那一组《广东房子人》,写一个个人物,总是廖廖数笔,须眉毕见。废言的小说,就像我喜欢的稗官野史和民间传说一样,没有自私的功利,不理会什么叫正统,不讲究为尊者讳,也不替谁隐恶扬善,只认天地良心。有人说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心灵秘史,也许就因为文学作品超越着正统的史志。
真说史志笔法,最为可贵的,就是作者并非迫不及待地要从字里行间爬出来。废言的方志体小说,只有小说人物在你面前行走,不会听见作者躲在人物的肚子里叽哩咕噜,也不会让你感觉有一位救世主一样的作家在你头顶飘忽,向你布道传教。我最讨厌的就是那种打扮得像圣经一样的小说。中国老百姓好像永远长不大,每天得听各色自命高明者的教诲,回头想看看小说,还得听你作家说教,累不累?作家且莫自命高明,只有读者才有资格琢磨你作家是否高明。废言是位很懂得尊重读者的作家。
废言尽写小人物。关注小人物,得有大情怀。如今我见的较多的是小人物梦想做大人物,大人物梦想做大大人物,大大人物又想做成大大大人物直做到南山松老,最好成佛登仙。而废言这位小人物却悲天悯人,写了多年小说而只写小人物,真的可爱。
说来奇怪,废言小说时间地点都很实,可我读了总觉得时空恍惚。不知是我的感觉不对,还是废言营造了某种魔幻般的艺术氛围?不过依我的读书心得,小说人物若能游离于时空之外,必是传神。确实,废言小说中有些人物,属于过去的岁月,却又像我们成天可见的熟悉面孔;而且,他那些写当下生活的小说,今后再读,也不会觉得陈旧。但对于生活,某些艺术形象魅力不衰,又未见得就是好事。比方说,一百年之后,我们读到阿Q时不再倍觉亲切,就是民族大幸。这却是文学搭救不了的。
废言笔下没有大事件,只有无数平常的日子,一如我们经历过的和正在经历着的。我是个总为平常人的平常日子而感动的人,所以偏爱废言的小说。平常人的平常日子,是生活的常态,也是历史的常态,诠释着人世间所有的含义。我希望生活中少有些大事件,多些平和与冲淡,因为有些所谓大事件,往往意味着yīn谋、掠夺、杀戮,拟或谎言和荒诞。而平常日子是宁静的,老百姓愿意宁静。废言笔下的人物,就像我农村的乡亲、我城里的街坊、我的同学、我的朋友,或者就像我自己。我们在承沐阳光,在觅生度日,在生儿育女,在经历苦难,在享受爱情。我们是草民,草一样柔弱,也草一样柔韧。
流年碎影
——刘晓闽散文集《她和他,摇啊摇》序
如果我们沿时光往回走,倒回去三十年,在长江口,一个叫浒浦的小镇。盛夏中午的阳光被老宅子旧得褪尽颜色的木格窗挡在外面。一个女孩,也许七岁,趴在一张“巨重无比”、“有九个抽屉”的大桌子上看照片。这些照片被压在一块玻璃板下,上面有外公、外婆、父母、舅舅,还有更小时候胖乎乎的自己。小女孩像着了魔,一遍又一遍,仿佛永远看不够
。老宅子的墙上有一面古旧的黑色大钟,门外的院子里有天井,有青苔,还有舅舅们种的两棵梨树。
三十年过去,当年趴在桌上看照片的小女孩已经成了一个年轻妇人。她还在着魔般地打量那些照片,目光中却多了许多复杂的东西。她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照片。照片上当年英俊儒雅的外公已经过世,抱在穿着旗袍的外婆手里的二舅过继给了别人,母亲两条粗黑的长辫真的只在照片上见过,而照片上手持红宝书、佩着领袖像章的二三岁时的自己今天已有了一个八岁的调皮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