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chūn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词。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词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
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殿内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依班而列,中间露出通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望到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间这般遥远。熬过长长的寂静,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现出微笑。
傅山慢慢进了殿门,从容地走到皇上面前。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缓缓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
皇上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差点儿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着,说:“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张善德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词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进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
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位七旬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不准你们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
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见到百官站班,而傅山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
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有位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
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是qiáng压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
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震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gān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太和殿上来了!”
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能装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
三十八
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山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到翰林院办事,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讳,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直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词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还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称陈廷敬陈大人,如今也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chūn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chūn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chūn,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明白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故意要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观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