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是十八九岁以后慢慢qiáng健起来的。少年以前,我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常常连拳头都捏不紧。上中学的时候,放学回家通常已是huáng昏了。因为饥饿和虚弱,赶着十几里的路程,感觉肚皮越来越往背上贴。腰就不由得往下弯,最后只能躬着身子走路。我们家乡人形容饥饿,会说“肚皮饿到背膛心了”,真是太生动了。
伊渡:
我从你有些写亲情的散文中看到,你很敬重你的父母和祖父母。
王跃文:
我说自己从小缺少爱,却并不等于说我不敬重长辈。他们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养育儿女的方式同别人没什么区别。那时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父母那代,信奉棍子底下出好人,小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我母亲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大哥成家当爹之后,还被她打了一顿。“他崭新一件背心衣,被我扯得稀烂!”妈妈现在说起这事,还眉飞色舞。一家人拉家常,妈妈说起自己当年打小孩儿的事,我们兄弟姐妹听着,只是笑笑。妈妈是颇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说自己到王家几十年,就是同别人斗过来的。妈妈能说会道,性子刚烈,不怕事,不信邪。父亲挨整那些年,的确搭帮妈妈撑着。家里风雨飘摇几十年,也多亏妈妈敢于同别人争斗,不然家人会遭遇更多的灾难。可也正是她几十年的斗争生涯,让她养成了好斗的性格,有时候心硬如铁。母亲越到老年,越是不可理喻。她有许多似是而非、稀奇古怪的做人和治家理念,半新半旧、半通不通、半开明半固执,那是不允许任何人违抗的。我们做儿女的,只好顺着她,或者阳奉yīn违。阖家老小越是敬重她,顺着她,就越让她的控制欲膨胀。村里人也都尊敬她,几乎把她尊为祖婆了。恰巧她在村里宗族里面辈份也很高。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摆不平的,搬她出马,她几句话就能让人家信服。但是最了解她的,毕竟是她自己的儿女。有时候,她说的话在家里不灵验,她就怒火万丈。除非儿女们佯装顺着她,不然家无宁日。老人家的自我感觉越好,家里人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妈妈这些让人难以适应的性格是慢慢形成的,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如此。但当众人拥戴她并肯定了她的地位时,她渐渐异化成了家庭bào君。bào君有时候或许就是众人养虎为患的恶果。幸好她只是我们的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这让我联想到可怕的老人政治。我自己身为人父之后,常引父母为戒。
伊渡:
我童年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快快长大。大人们有很多让我眼馋的事,都是小孩子不可能享有的。
王跃文:
我也有这个愿望。我从大哥身上,看到了很多当大人的好处。比方说他可以抽烟。可以抽烟了,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在父母面前就可以有些反抗了。我老家的习惯,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么管。做父亲的,自己喝着酒,总喜欢拿筷子往酒杯里蘸蘸,塞进儿子嘴里去。那儿子通常只有两三岁。说是父亲不让儿子学会喝酒,自己老了就没有酒喝了。烟就不同了,小男孩儿得偷着抽。偷学抽烟的孩子,被大人发现几回,打骂几回,就不再多说了。这时候,一个成年的乡下男儿就呷着烟,在村头村尾转悠了。
我还没被允许抽烟时候,被一种盒子上印着鱼儿图案的香烟蛊惑着。有人给我表姑介绍了一个对象,供销社的职工。那时,一个农村姑娘,找个吃国家粮的,应该算是前世修来的好福份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长得不好,满脸络腮胡子,脖子下面露着长长的胸毛。那时候并不流行浑身长毛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销社职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里,掏出那种盒子上印有鱼儿的香烟,递给我父亲。父亲抽了几口,只说这烟好。供销社职工说,这烟难得买到手,要票。他说下次想办法弄条来,送给我父亲。供销社职工走后,父亲对母亲说,这人不错。没过多久,这个供销社职工就成我表姑父了。
我猜想那人终于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帮那鱼儿香烟。他口袋里揣着那包烟,走访了表姑的所有亲戚。亲戚们都说这年轻人很好,表姑就没话说了。但是,从来没有哪家亲戚收到过年轻人答应送的鱼儿香烟。我长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烟。
但我抽的第一口烟,却是父亲自种的老旱烟,喇叭筒。上中学时,有个暑假,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社员们忙过一会儿,就有男人打喊,呷烟呷烟!于是偃旗息鼓,男人们坐在田头,舔着口水卷了喇叭筒,吞云吐雾。女人们就在一旁说笑,你们男人真懒,功夫不见做多少,喊着要呷烟了。男人们说,女人又不呷烟,坐着gān什么呢?做事去!女人又说,修个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烟呷,还有酒喝,喝酒还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兴自己是个男人,回家找了块白塑料纸,拿铁丝当烙铁,烫了个烟袋。第二天,我把父亲切好的烟丝偷了一把,装进烟袋里,还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们为什么要系腰带,也跟着样儿学了。家里没有多余的腰带,我就找了条浴巾,捆在腰间。那个烟袋,就别在腰带里。
出工时,没有人在意我捆了腰带。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烟。终于有人喊呷烟了,我从腰间掏出了烟袋。不料男人女人们都笑开了:人没有卵子大,卵子没有香棍大,学着抽烟了!
别人再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亲。父亲也正望着我,张开大嘴,笑得只见满口白牙。我的父亲长得很黑。
我抽了平生第一口烟,辣得喉头像呛了鱼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们笑得更欢了。我偏要充男子汉,刚缓过气来,又抽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亲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是抽旱烟的料,长大了抽鱼儿牌吧!
那个暑假,我一直学着抽烟,父亲没有骂我。也许是劳动给我了做大男人的权利。可是,一到开学,我抽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我就这么断断续续学会了抽烟,父亲后来gān脆就不说我了。我开始变成真正的男人。整个大学阶段,我都抽烟。手头总很拮据,几个成瘾的同学就凑着钱买烟抽。
伊渡:
你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政府机关的?你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你明白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
人的命运充满着偶然性。我当时只想当名教师,很想去县里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政府。后来知道,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间挑选个笔杆子,就去县教育局看学生档案。正巧当时有两个副县长同我家有些故旧关系,父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我就这样去了县政府。那时候官场风气比现在好些,也不需要给谁去送礼。
母亲一直为父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政府工作,母亲就反复告诫我: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入政府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传说中说我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身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里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怀化地区(现已改作市)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外县的一位同志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偏偏晕船,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