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县政府调到市政府,又从市政府调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情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白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官,做个好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像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可我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是为着就业。
伊渡:
你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
人各有志。现实太qiáng大了,官场的诱惑力也太神奇了。其实官场里还是明白人多,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按道理行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你好好gān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手机。当时手机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银行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gān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万块钱,弄得身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还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有他们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做多情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情,因为很多百姓并不把当官的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渡:
当年作为公务员,你真以为自己很优秀吗?换句话说,你在官场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因为怀才不遇?
王跃文:
说实话,平时有很多记者提过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好像我真为什么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似的。我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没有意思。应该说,官场里面有很多素质优秀的人才,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官场用人的机制却是劣胜优汰。曾经有位同事看上去很热心,总是对我说,你要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学会抓主要矛盾,跟紧一把手,别的副手“不要甩起”。“不要甩起”是长沙方言,意思是不要理会。我总是含混地笑笑,不在乎他的建议。我是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不想抓的人。所谓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无非就是平时多向他们表忠心,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我想着这些就烦,哪里愿意去做?当时我也有些天真,看着有些人温文尔雅,应该不是贪图小利的人。事实证明,我太高看他们了。那些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我谁也不靠拢,他们就暗自猜测,甲以为我是乙的人,乙以为我是丙的人,丙以为我是甲的人。反正谁都不把我当成自己的人,就没有任何人替我说话。我工作再刻苦,也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渡:
你认为官场中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殊人格才能飞huáng腾达?
王跃文:
我不想抽象地谈这个问题,举两个例子。我在县里工作时,有年闹洪灾,县长日夜战斗在抗洪前线。抗洪结束后,有关方面要我写篇报告文学。抗洪那几天,有位同事天天跟着县长跑,已经将他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写成了文字。正是这个时候,这位同事要外出学习,领导要求他把材料移jiāo给我。这位同事临走的时候还专门同我讲,材料在某人那里。我去找某人,某人就是不肯jiāo出材料。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是县里领导布置的工作。我反复找某人说服,他才道出真相。原来,写第一手材料的那位同事特意嘱咐过他,不能把材料jiāo给我。我真是开了眼界!这位同事比我还小两岁,职务也比我低,却能gān这种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事!我便料定,此人在官场必然大有作为。果然,当时那批年轻人里,只有他后来做到了副县级领导。别看副县级比芝麻官还小,但在县里从普通gān部做上去很不容易。
调长沙后,有位外处室的同事,我同他平时只是点头之jiāo,不太熟悉。有回,这位同事受他朋友之托,约我吃饭。席间,这位同事大谈科学,总是遗憾自己脱离了本行。有位服务员走路时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同事便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我说:不知道。同事说:地板太滑了,磨擦系数太小。哎,处处都有学问啊!我说:你真是长了个科学脑袋。同事说:我晚上睡在chuáng上,总是浮想联翩,感觉宇宙太博大了,有多少奥秘等待人们去揭示啊!我说:你真该去搞科研。同事摇头叹道:太忙了,太忙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生命科学。等哪天有空了,我会去研究研究生命科学。我暗自好笑:很多科学家毕生致力于生命科学都无所建树,这个人今后只要抽空搞搞研究就能大有斩获!我当时就想:这个活宝,在官场上肯定有出息。我又算准了。这个人很年轻,现在已是处级gān部了。我想他继续这么愚蠢下去,还会当更大的官。
伊渡:
俗话说,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你当初如果不那么自作聪明,学着傻一点儿,现在可能也在官场上发达了。你现在后悔吗?
王跃文:
我呆在官场里面也不会发达,我不具备某种特殊人格。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比原来好多了,为什么后悔?我指的不光是物质生活,jīng神也充实多了。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我现在可以说是自由之jīng神、独立之灵魂。
伊渡:
你从事职业写作近五年了,感觉应该是非常惬意吧。
王跃文:
话又说回来,人想彻底的自由与独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太忙了。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独自远行。我夜里多梦,但绝少美梦。有回梦见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问了很多路人,没人理我。就从梦里急醒了。醒过之后却想,为何不在梦里远行呢?gān吗急着回去?醒着不由人,梦里也不由人!
几年前,见媒体报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长沙街头徘徊,警察上前询问,原来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很羡慕那男子,居然患上这种很哲学的病。只可惜这种病用医学术语一说,就索然无味了,叫暂时性失忆症。此病极易治疗,甚至不治自愈,只需让他置身熟悉的环境,记忆很快就恢复了。
有回晚上起来,我朝卫生间里的镜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窃喜,可能要患失忆症了。可是,脑子马上又清晰起来,尘事种种,历历在目。还有回,某高校约请我去讲学,我却找错了地方。那地方我本来很熟悉的,几个月前还去过。我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患失忆症了。可是,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我曾经把一个真实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高楼大厦微笑。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当时我还在政府机关,内心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路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他的自在。他面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对街的高楼,那里面也许huáng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