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造化创造了人的肉体,也创造了人的思维。可思维偏偏想离开肉体,飞升到另一个空灵的境界当中去。世世代代困扰着人类的这种灵魂相对肉体的无望挣扎,究竟缘何而起?别的动物也同我们一样因为肉体而焦躁不安吗?又是谁独独给人类设置了这样的宿命?或者,真有一个上帝吗?人类的命运不过是上帝设置的一个游戏?人类的生活永远在别处。这让我想起鲁迅先生曾尖刻地讽刺过的那种人,他们拼命拔着自己的头发想离开地球。可是千百年来,人类一代一代确实在做着拔着头发想离开地球的事。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注定是一种绝望的动物。
有次看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听那位英国的劳伦斯对满怀好奇心的土耳其土著人说,我来自一个富裕的国家,那里的人都很有钱。我很感慨:中国人从来就没有真正富裕过。有人分析中国贫穷的根源,列举了很多原因,包括战争频仍、政治腐败、科技落后、国运不昌等等,我想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中国文化中对肉体的蔑视和排斥。人有物欲和肉欲,天经地义,可是,中国传统文化偏偏重义理而轻物欲,这是相当虚伪的。统治者自己享受着优厚的物质生活,却张口闭口仁义道德,甚至告诫老百姓不要看重物质利益,就更加假仁假义了。
蔑视肉体物欲,“文革”时期达到巅峰。所谓艰苦朴素,直接成了不要物质利益、只要思想觉悟。当时有的gān部偶尔置了新衣服,得特意缝上两个补丁。没有物质利益的向往,哪来的创造动力?贫穷就是很自然的了。
追寻这种荒唐的政治理念的历史文化根源,就在于jīng神一直梦想着逃离肉体。中国的文化里面,人为什么如此害怕自己的肉体?灵与肉一定势不两立的吗?东郭先生曾经问庄子,你所说的至高无上的“道”在哪里呢?庄子说,道无所不在,在蝼蚁,在杂草,在烂瓦,在屎尿。既然如此,庄子为什么又非要人们形如槁木、呆若木jī、心无所悬、坐化忘机呢?难道非如此不能悟道?人类肉体的丰富感觉,它给予人的愉悦和痛苦,难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吗?可庄子言下之意,道无所不在,却惟独不在人的肉体内!中国的哲学家至少从庄子开始,就把肉体忘得gāngān净净!
伊渡:
中国古人所说的“物”和“我”,通常是两个对立的哲学概念,而其中的“我”通常又是指jīng神的我,而非肉体的我。
王跃文:
也不尽然。我觉得中国哲学家并没有把肉体忘得gāngān净净,而是认为肉体是万恶之本,灭掉肉体欲望和肉体感觉,才能灭掉恶。
康德说过,有两样东西,我愈经常愈持久地思索,它们就愈使我的心灵充满始终新鲜的不断增长的景仰和敬畏。康德说的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呢?他说,那就是在我头顶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则。
中国文化中,康德说的那种心中的道德法则,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人皆有不忍之心”。孟子打了一个比方,一个小孩儿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惊骇,油然而生恻隐之心。这种恻隐之心,不是因为想和小孩儿的父母搞好关系,不是想在乡邻中博得见义勇为的美名,也不是因为孩子呼救的声音刺耳难听,确实是因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说,无恻隐之心,算不上人;无羞恶之心,算不上人;无辞让之心,算不上人;无是非之心,算不上人。恻隐之心,是仁的萌芽;羞恶之心,是义的萌芽;辞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孟子说的这四种萌芽,就是人性中的善。善是与生俱来的,在人的内心自然生长,像小树长成大树、花苞开成花朵。只要听凭善的本性滋长,人皆可以为尧舜。
伊渡:
同基督教里面的原罪思想正好相反。
王跃文:
是的。这善是寄居在哪里的?身体发肤自然受之父母,人性的善受之哪里呢?孟子说,善来自于天。他说的这个天,不是自然界中与地相对的物质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冯友兰先生认为,孟子所谓的天,就是一个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间的道德原则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体现。
伊渡:
按照孟子这种说法,灵肉可是一体的呀。人由父母所生,善由天所受。也就是说,人一来到世间,他的身上就有着善的本性。
王跃文:
表面看来是这样的,似乎人的肉体和人性浑然一体了,人的肉体和宇宙道德第一次连在了一起。这是贯穿中国文化始终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开端。孟子说,吾善养吾浩然之气。什么是浩然之气?按孟子的说法,它是一种宇宙之气,超乎人的道德之上,至大至刚,塞乎天地之间,上下与天地同流。然而,这种浩然之气同样可以养在人的心里、运行于人的身体和行为之中,最要紧的它必须寄居于人的肉体之上。
伊渡:
孟子的浩然之气只能存在于什么样的肉体上呢?或者所谓肉体并不重要?重要的仅仅是心灵?
王跃文:
我想到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生活在古希腊,他的身体就与常人不同:面孔酷似野shòu,体魄异常qiáng健。宴会上,他是铁打的汉子,一个jīng力无比充沛的人。困倦和烈酒对他毫无影响。每当人们烂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腾得jīng疲力竭之后,惟有他可以从容地扬长而去,继续到广场上去唇枪舌剑,驳倒他的对手。
据说,苏格拉底对严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让人惊讶。寒冬天气,人们躲在家中闭门不出,还得穿上羔羊皮袄,裹上毡子,苏格拉底却依然穿着平时那件大衣,赤着脚出门,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们对他侧目而视,以为他是以此来故意嘲笑他们在寒冷面前的畏缩的。
苏格拉底qiáng健的肉身与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难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体?敏捷的思维必须要有qiáng健的肉体才能承载。有时,苏格拉底黎明即起,笔直地站在那里苦苦思索。中午到了,人们议论纷纷,说他从黎明开始就站在那里思考问题!夜幕降临,好奇的人们吃过晚饭,把卧chuáng搬到外面,观察苏格拉底的动静。他们看到苏格拉底竟这样沉思着呆立了一夜!太阳升起了,苏格拉底对着太阳,虔诚地做过祷告,然后离去。
伊渡:
也许我们可以说,苏格拉底如果没有如此qiáng壮的肉体,他那卓然超群的jīng神就没法产生。
王跃文:
好像是南怀谨说过,印度自古诞生哲学和宗教,就因为它地处亚热带,野生水果很多,人们吃食不愁。他们几乎不用劳作,就可以吃饱,然后坐在菩提树下冥想,于是就诞生了哲学和宗教。我们没有必要把这种说法当成严谨的学术结论,但可以肯定的是人们起码要保证肉体的温饱,才能谈得上jīng神。爱斯基摩人生活在苦寒的北极圈内,必须吃尽苦头才能填饱肚子,才能保暖身子。我没有听说爱斯基摩人那里诞生了哲学和宗教。
我们无从知道孟子的肉体生活,不能想像他是在怎样一具肉体中涵养他的浩然之气的。尽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对孟子世俗的肉体生活却鲜有记载。然而,从《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们仍略许可见孟子对肉体的态度。孟子说,理义让我的心愉悦,就像肉食饱我口福。从孟子的这个比方,我们知道他是承认肉体需要的。他更明确地认为,口喜美味,耳喜美声,目喜美色,四肢喜安逸,这些感官喜好是先天的,属于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说齐宣王实行王道,齐宣王推脱说,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孟子马上说,没关系,只要你照顾到老百姓也有同样的欲求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