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渡:
看上去孟子好像很重视人的肉体生命,可其实又并不如此?
王跃文:
是的。孟子轻视感官的欲望,而极端重视心灵的“人性”。孟子说的人性,并不包括人本能的肉体需要,而独指人性之“善”,即所谓人性中的仁义礼智。他认为就是因为有了仁义礼智,人才区别于禽shòu。所以他说,人之所以异于禽shòu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孟子极其qiáng调人的个体对理性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张“舍生取义”。他生动地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在这里作了选择:义重于生,性高于命。孟子眼里的灵与肉虽不是水火不容,却是轻重判然。
“文革”的时候,我们村有个老人,天寒地冻,还在参加劳动。县委书记看见了,上前亲切地询问:老人家,你多大年纪了?老人回答:七十二了!县委书记非常感动,又问: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积极参加劳动,为的是什么?老人回答得很gān脆:为嘴巴!县委书记非常失望,不再问下去了。因为他需要的答案是:为革命。县委书记得到老人这么低级的回答,没有把那老人打成现行反革命,已经很人道了。
从孟子开始,到这位县委书记,中国哲学走的是一条重灵轻肉,直至存天理灭人欲的道路。按照现代心理学的说法,人的欲求产生于匮缺。人们缺少什么,就想得到什么。孟子重灵轻肉,重性轻命,难道是因为他的肉体生活没有产生匮缺?孟子虽然也曾周游列国,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齐宣王对他一直优待有嘉。他当时住的地方,齐宣王专门为他开康庄之衢,高门大屋,相当尊宠。孟子的膳食肯定也不错,甚至可以选择于鱼与熊掌之间,营养应该不成问题。
伊渡:
应该说,孟子不是没有欲望,而是优厚的物质生活满足了他的欲望。
王跃文:
对呀。孟子活了82岁,在那个时代是相当长寿的。由此可见,他的肉体很好地承载了他养其浩然之气的使命。但是,他好像并不感激自己的肉体。
伊渡:
我猜想,孟子的身体应该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压,bī得他不得不重视他的肉体,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学观点了吧?这种人往往会成为厌世者。
王跃文:
与孟子同代的学问家庄子是一个追求快乐的人。他有时靠借米度日,有时以编草鞋为生。他做过漆园小吏,可是没gān多久就归隐了。显然,庄子追求的不是物欲满足的快乐,不是肉体感官的快乐;他的快乐恰恰是要忘却肉体、泯灭肉体感觉。庄子的快乐是在宇宙间的逍遥游。他的逍遥游有“有待”与“无待”之分。“有待”的逍遥游就像那只大鹏,翅若垂天之云,一怒而飞,绝云气,负青天,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何等的力量与自由,可谓逍遥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绝对的,必须“有待”。所谓“有待”,就是有所依托,大鹏鸟的飞翔依赖于海啸带起的大风。所以大鹏的快乐也只是相对的快乐。
庄子认为最高境界的逍遥是“无待”的,即不借助任何外在力量的“至乐”。能够获取这种“至乐”的人,必然是“至人”、“神人”和“圣人”。他们已经做到了无己、无功、无名、物我两忘、天人合一,所以能凭借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独与天地jīng神相往来,绝对自由地逍遥于无穷宇宙之中。
不管庄子是如何高明之人,不论他的学问如何玄妙,我总觉得未免自欺欺人。他的学说果真好,穷人都去信奉庄子好了。中国最好把他的学说输送到非洲国家去,穷人们坐在猴面包树下玄想着忘我,就可以获得至乐。事实是庄子哲学在他的诞生地中国,几千年来没有救助过一个穷人。我是世俗中人,只能用世俗的眼光看待庄子。
伊渡:
庄子描绘的绝对自由的“至乐”的确令人神往,但要达到至乐境界非常人所能。须知人要忘却肉身,谈何容易!
王跃文:
是啊。如果再往前走一步,人gān脆不活算了。人生下来就死掉,或者gān脆就不要生下来,就无所谓快乐或痛苦了。
《庄子·大宗师》里描述了孔子最聪明的门生颜回学习“坐忘”的过程:
颜回对孔子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问,怎么呢?
颜回回答,我忘掉仁义了。
孔子说,不错,但还不够。
隔些日子,颜回又对老师说,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忘掉礼乐了。
孔子又说,不错,但还不够。
又过一些日子,颜回又说,老师,我长进了。
孔子又问,怎么呢?
颜回说,我坐忘了。
孔子大惊不已,说,颜回,你真贤明啊。请让我做你的学生,跟随你一起学习吧!
伊渡:
什么是“坐忘”呢?
王跃文:
依颜回的说法,就是要“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伊渡:
原来,“坐忘”就是要废弃肢体,闭塞耳目,离析肉体,然后除去心智,这样才能同于大道。
王跃文:
庄子在《大宗师》里敷衍的这个故事,表明的正是他对肉体的态度。庄子眼里,人的肉体只要顺其本性,不以人害天,同样可以有相对快乐。可是,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则,无法回避,人只要活着就得承受无穷的痛苦。而人的种种痛苦的根源,都因为人的肉体存在。只有彻底抛弃这个臭皮囊,把它忘个一gān二净,方可有真正的自由。正像南郭子綦,神情木然,人如槁木,心成死灰,吾丧我而物化,同于大道。于是栩栩然蝴蝶,蘧蘧然周也。这时,绝对自由的逍遥便来临了。
伊渡:
庄子追求快乐的方法原来就是更残酷地对待肉体。
王跃文:
庄子解决痛苦的方法确实高妙。他太聪明了,来了个釜底抽薪。产生痛苦、感受痛苦的肉身都已被废弃和忘却,还有什么必要去追问痛苦因何而生,以及怎样才能解决痛苦这些问题了。庄子不是去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直接撤消了。果真能如此,倒是真令人向往的。其实庄子这种解决痛苦的方法,浓眉长髯的老子早就说过了。他闭目坐在树下,轻描淡写地说道: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我怀疑老子或庄子,他们自己真正做到了“无身”吗?或者,中国古代的哲学或哲学家从来就是矫情的?也许,武断地说老庄们矫情倒也容易,但要说清楚他们为什么要矫情就有难度了。孟子和庄子,对待肉体都不是太友好的,只不过孟子冲和些,庄子残酷些。
忘却肉体到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已是登峰造极。有人把毛主席像章直接别在肉里,寻求jīng神上的无限崇高感。唐山大地震,几十万肉体陷入废墟,拯救肉体所能借助的不是物质,而是蕴藏着无限jīng神力量的红宝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