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官场自古就有官大一级压死人的说法。等级森严,层层相压,不是个中人物的性格或本质所能决定的,而是体制本身,造成了下级对上级的人身依附,所以,与其说官场人际关系是等级关系,不如说是人身依附关系。官场一旦形成等级,是轻易不可逾越的。有回,我的开水瓶打坏了,管后勤的同事给我买了个新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开水瓶,竟触犯了等级问题。因为原来大家配的开水瓶款式老气,早不生产了,而我新配的开水瓶外观漂亮,价格比老式的也贵些。领导见了,非常生气,把买开水瓶的同事狠狠批评了一顿。还有回,单位给每间办公室配了个挂衣架子,大家都很高兴。不料,领导又不高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厅级gān部同处级gān部、科级gān部的挂衣架是一模一样的!这还了得!管后勤的同事知道自己不小心办了错事,马上把厅级领导的挂衣架换成更高级些的。伊渡:等级观念居然会如此敏感?王跃文:这还只是小小的日常细节上表现出来的等级观念,更深层次的东西越发可怕。不过我也发现有时候官场中人故意搬出等级关系,弄得神秘、堂皇,其实只是儿戏。比方,有阵子,上头要求处级以上gān部办公桌上都要摆上党旗和国旗。有同事私下疑问:难道爱党爱国也要讲究级别吗?我们处以下gān部就没有资格爱党爱国了吗?我听了这种议论,嘴上不说,心里却猜想:无非是有关部门为赚钱想出的妙招。因为这党旗、国旗不是上头无偿发放的,还得各单位花钱买。当然说法上,只会讲这是收工本费,但毕竟要各单位出钱啊,不见得每个单位都肯出这钱,于是,有关部门就正而八经地提出要求,处级以上gān部办公桌上都必须摆放党旗和国旗。如此一来,事情就显得庄严多了,而且涉及到政治待遇。既然这是处以上gān部才有资格享受的政治待遇,那就痛痛快快掏钱吧。
有时候官员讲究级别,就像三流演员摆谱。三流演员露面,本来没人认识他,更不会有人围观,却故意弄些马仔左右拱卫。老百姓喜欢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都跑来看。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三流演员就从这种假造的场面中获得满足。有回晚饭后,我去家里附近的公园散步,突然感觉气氛异样起来。后来知道,原来是某官员散步来了,公园加qiáng了保卫工作。我因为在政府部门混过些日子,懂得保卫制度,知道这位官员根本就够不上保卫级别。似乎这种保卫工作,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某某官员散步来了。伊渡:我还从你的小说中读出很多官场的幽默,叫人捧腹。可是笑过之后又顿觉悲哀。王跃文:准确地说,官场中可笑的事情还算不上幽默,只是滑稽。幽默同滑稽是有区别的。我曾写过篇小文章,叫《中国天天感恩节》,其实还可以写篇《中国天天愚人节》。
有这么一个段子,说某领导诗兴大发,欣然命笔赋诗一首:看见chuáng前明月光,怀疑地上起了霜。抬起头来望明月,低下头去想故乡。秘书听了,激动得不得了,说领导这诗写得太好了,比李白的诗更胜一筹。别人听了这个段子,会以为这绝对是瞎编的,我却相信官场中真有这样的滑稽。
有的官员为了讲话生动,滥用比喻,笑话百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央提出要加快第三产业发展,我就听见有官员做报告说,我们要学会三条腿走路,要拉长第三条短腿,把第三条腿做大做qiáng!官员的意思是工业、农业是两条腿,第三产业是第三条腿,而这条腿还很不够,要加快发展,所以就要拉长。我就不明白三条腿怎么走路?我还真想不出世界上有三条腿的动物。
我见过一位官员,曾经是袁隆平先生的同事。这位官员有天喝了点儿酒,豪气冲天,说他要是不改行,仍搞科研,“杂jiāo水稻之父”的桂冠就不会是袁隆平的,而是他的。我望着他一脸醉态,点头而笑。这让我想起赫鲁晓夫有次对一位画家的作品发表评论,画家不买账。赫鲁晓夫愤然作色说:我当年是基层团委书记时不懂画,我是地区党委书记时不懂画,现在我是党的总书记了,难道还不懂画吗?其实,真有这样的官员,自己官当大了,就以为什么都懂了。
怀化黔城有座芙蓉楼,前人为纪念唐代伟大诗人王昌龄而建。楼上有副名联:天地大杂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艳色,百年人事尽如花。一天,有位官员莅临参观,读了这副对联,摇头说:太消极了,应改改。这位领导原是省里的笔杆子,很为自己的文墨功夫自负,于是信口就改了对联:天地大世界,千古人民建伟业;芙蓉多艳色,百年人事结硕果。幸好这位官员的职务还不算太高,没到金口玉牙的程度,不然芙蓉楼就惨了。
有人说《国画》影she谁谁,纯粹是扯蛋。整部小说只有一个细节是我直接从生活当中撷取的,就是那位疯老太太参加劳动的事。有年,我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损失惨重。省里有位领导前往视察,见水利工地现场有位白发老太太在挑土。这位领导健步上前,问道:老人家多大了?老太太答道:七十岁了。省领导又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参加劳动?老太太说:感谢党,感谢政府!省领导立即接过老人家的担子,亲自参加劳动。当然省领导很忙,也只是表示一下、做做样子。于是,当天电视新闻里就上演了这位官员接过老太太担子的动人场面。这位省领导的激动持续了好些天,他每走到一地,都声情并茂地说:同志们,我们的老百姓多好啊!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自觉到工地上参加劳动!当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没有更多的话说,只说感谢党、感谢政府!多么朴实的群众啊!事实真相怎样呢?那老太太是个疯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凑热闹,赶上红白喜事、群众大会之类,她都会去捣蛋。她头几句话听着也还明白,多说几句就乱七八糟了。当时,那位激动的省领导走向疯老太太的时候,当地gān部可急坏了。万幸的是等省领导接过疯老太太的担子,陪同的各级领导都争着抢过群众的担子,电视镜头跟随着官员们而去,当地gān部这才飞快地把疯老太太架走了。
伊渡:
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你眼睛毒。说说你的乡村吧。
王跃文:
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禁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jīng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水鬼会扯你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jīng怪。
伊渡:
你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欢花。
王跃文:
我的家乡虽是山清水秀,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个“花”字。什么桂花、莲花、梅花,一大堆。乡野人家有点儿闲地便种菜种橘树,没有种花的习俗。山上也只在chūn天开一些杜鹃,糊里糊涂红一阵就过去了。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她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日夜不停地唱歌,会做法的师傅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