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电话,朱怀镜心里美了好一阵。想起身回去,又觉得还有什么事似的。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该是柳秘书长夫人住院的事。他想应该去医院看望一下。单是去看看没有什么可多想的,问题是怎么去看。谷秘书长遇难了,看这形势一定是柳秘书长坐第一把jiāo椅。柳秘书长现在对他还真不错,对这样的人物应表示必要的尊重。怎么个尊重法儿,就看你自己的意思了。朱怀镜想,上次为祝贺皮市长二公子赴美国留学送了两万,按职论级,等而下之,看望柳秘书长夫人至少也应送上一万块。想到要送一万块,他心里猛然跳了一下。这个数目对于他来说的确太大了,等于他两年的工资。再说加上上次的两万就是三万,这更让他不舍。唉!但没有办法,这个人情还是要做的。
朱怀镜拍拍脑袋,狠狠地咬了咬牙,出了办公室。一到走廊里,他立即恢复了平静,大步流星起来。楼厅口还有站岗的武警。
回家的路上,他想还是送五千块算了吧,只是住个院,况且她是常住院的。再细细琢磨一下,觉得五千块也过得去了,就想:不再变了,就五千吧。
到了医院问讯处,知道余姨这类病人应住八病室。他跑去八病室护士值班室一查,见有个38chuáng余娟。再问问护士,正是余姨。他不忙去病房,跑到大门外,花八十块钱在摊上买了个花篮。
余姨斜靠在chuáng上坐着,显得很孤独。chuáng头只有一个茶杯,没有鲜花。她没有马上认出朱怀镜,表情漠然。朱怀镜微笑着躬下身子,说:“余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来看您。”
余姨眼睛一闪,笑道:“你们那么忙,不敢惊动你们啊。坐吧,坐吧。”余姨脸色苍白,就连笑起来都似乎很吃力。朱怀镜感觉余姨好像仍然没有想起他是谁,就率性自我介绍:“余姨想不起来了吧?我是综合处的小朱啊。”
余姨忙摆摆手,说:“哪里啊,我记得你。”
说了一会儿闲话,余姨说:“小朱,请你帮个忙,扶我躺下。我刚才请别人帮忙坐起来的,等会儿又要麻烦人家帮我躺下去,不太好。”
朱怀镜忙起身来扶余姨。他手一触着余姨的身体,心里猛然一惊,几乎要打寒颤。余姨的身体疲沓而冰凉,没有一丝生气。她显然很虚弱,就在躺下去这会儿功夫,额上就渗出了虚汗。朱怀镜心细,见chuáng头有面巾纸,就扯了一张替余姨揩了汗。余姨像是被感动了,脸庞红了一下。她问了朱怀镜的年龄,就说她要是结婚早,儿子只怕也有朱怀镜这么大了。朱怀镜知道这是她伤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开了这个话题。
余姨说:“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点了吧。”
朱怀镜点头说:“好吧。您中饭怎么吃?”
余姨脸微微一yīn,说:“小伍会送来的。”
朱怀镜起身说:“余姨您就好好休息,不要着急,安心养病。我改天再来看你吧。”
朱怀镜出来了。他终于没有掏出那五千块钱来。就在他刚才扶着余姨躺下那一瞬间,他隐隐觉得这个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也许并不重要。那么带上一个花篮来看看也就行了。
朱怀镜出了医院大门,路过他刚才买花篮的摊子,无意间听见有个女人在讨价还价,最后用六十元钱买了他一样的花篮。他便想自己吃了二十块钱的亏,心里不快。猛然又想起自己原本要花五千块钱的,却只用八十块钱就jiāo差了。这么一想,他心头就释然了,反而觉得自己赚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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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画
作者:王跃文
十八
方明远来电话说,向市长他们的骨灰下午四点钟到,皮市长将去机场迎接,问他有没有空,一起去一下。他就说去一下吧。
朱怀镜接完电话,上楼去皮市长办公室。方明远无声地笑笑,招手请他进去坐。见方明远这样子,朱怀镜就知道皮市长这会儿正在里面办公,就小心地进来坐下。方明远轻声说:“就在这里坐一下吧,时间差不多了,等会儿我们一起下去。回来马上就接着开追悼会。还有一个活动要请你,等会儿再同你说。”
朱怀镜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方明远嘴巴努一下里面,又摇摇头。朱怀镜就知道一定是这里不方便说的事,也就不问了。两人正轻声说着话,皮市长开门从里面出来了。朱怀镜忙站起来,说:“皮市长好。”
皮市长和颜悦色,道:“是小朱呀?坐吧坐吧。等会儿我们去机场接向市长,你也去一下吧。”朱怀镜忙点头说好好。皮市长将几个批示了的文件jiāo给方明远,jiāo待了几句,仍回里面去了。两人便接着闲扯。
不久柳秘书长进来,见朱怀镜在这里,朝他点头笑笑,就敲了皮市长里面的门,进去了。一会儿,皮市长同柳秘书长一道出来了。皮市长说:“小朱,一起去吧。”
柳秘书长也就说:“对对,怀镜一起去吧。”
下楼一看,就见坪里整齐地停了二十来辆轿车,每辆车旁都站着些表情肃穆的人。方明远上前替皮市长拉开了车门。皮市长不像平时那样热情地与同志们招手致意,而是低头缓缓钻进了轿车。其他的人也就不声不响地上了车。柳秘书长上了自己的车。方明远拉一把朱怀镜,叫他上皮市长的车。方明远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怀镜就只能同皮市长并排坐在后面了。他心里觉得这样不妥,可来不及细想,就从车头绕过去。但当他走过车头时,突然很不自然了,似乎自己处在聚光灯下。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一紧张就犯了个礼节错误。按规矩,他应从车尾绕过去,而不是从车头。他拉开车门,见皮市长端坐在沙发的一头,也不侧过脸来招呼他一声。他就有些后悔上这车了。
一路上皮市长一言不发,车上也就没有人说话。朱怀镜就想这些人也许都在暗暗笑他少见识。
到了机场,机场的负责人早迎候在那里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说话。寒暄完了,就有小姐过来,领着各位进了贵宾室。坐下不久,有人给每人发了一条黑纱。
一会儿班机到了,皮市长一行乘车去了停机坪。早有军乐队排着方阵候在那里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飞机,军乐队才奏起了哀乐。就见韦副秘书长捧着骨灰盒缓缓出了机窗,却不见其他人出来。猛然听得一片哭声,朱怀镜回头一看,见是向市长夫人和他的儿女在哭。他就猜到这一定是向市长的骨灰了。皮市长同向市长的儿子一道扶着向市长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夫人抚摸着骨灰盒泣不成声。皮市长安慰着送她上了轿车。
这时,其他的人才捧着骨灰盒鱼贯而出。十几个人的家属便一齐哭号,顿时哭声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书长的骨灰,其次是财政厅长的,再后面是工商银行行长的,最后才是向市长的秘书龚永胜的。先是厅级gān部,再是处级gān部。厅级gān部又以资历为序论先后。
朱怀镜平生第一次见到一次死这么多人,很是震撼,一阵悲痛袭来心头,眼睛便发起涩来。这时,方明远拉拉他的手,凑过头来说:“皮市长二公子就要去美国了,皮市长想请身边几个人去家里聚一下。追悼会完了,我俩一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