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玡王诛杀和士开一案,事后算账,最倒霉的要属那个领军大将军库狄伏连。
这个鲜卑武夫,多年专事聚敛,本性极其吝啬。他一大家子人,算上仆童婢女,有上千人之多。每天每人的食钱,只有十五钱。盛夏之日,全家吃饭,只给仓粮二升,不给盐菜,以至于库狄伏连的家人,个个常有饥色。更可笑的是,一日冬至,库狄伏连的亲戚朋友前来祝贺,他的老婆手中无粮招待,只能供应豆饼当饭食。即使如此,库狄伏连见状起疑,忙追问做豆饼的豆子从何而来。他老婆只得承认,豆子是从府中马料的豆食中拆出。听闻此语,库狄伏连大怒,把典马、掌厨的仆人与他老婆一起都捆上,当庭以大杖杖罚。他一边打,一边叱骂他们làng费财务。至于北齐诸天子积年所赐之物,库狄伏连一概不舍得使用,全都藏在别库,专门派一个心腹侍婢掌锁钥。每天,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入库检阅、巡视家中那些堆积如山的财宝。和士开被杀一案,他稀里糊涂被牵进去,其本人当时就被胡太后下令剐杀。按照律法,死后抄家,库狄伏连所有家产,全部充公。
财迷一世,这个鲜卑武夫全部没有享受到。所抄之物,除了大批财宝以外,许多都让人发噱:堂堂北齐领军将军的家宅,竟然有麻鞋一屋,敝衣数库,烧饼三屋……这个鲜卑奴才,真是帝国的笑话!
我,祖珽,大齐尚书右仆she,衣冠士人出身。可叹的是,每日朝堂之上,总与鲜卑、敕勒等夷蛮僚佐同群。jiāo道归jiāo道,我内心深深不齿。
不过,皇帝身边的陆令萱、穆提婆、刘桃枝等宵小好对付,最难打jiāo道的,是斛律光那样的敕勒勋臣。
斛律光这个人,着实让我心内担忧。特别是有一次,我乘马在宫内行走,我眼盲,不知他在朝堂中,竟然被他当场破口大骂:“瞎眼的小人,敢如此大胆!”正是这句话,让我立动杀心。
任凭你斛律光再号称北齐“长城”,威胁到我祖珽,不得不让我千方百计除掉你!
此外,特别令人气愤的是,斛律光总是当堂对诸将大言:“赵彦深当仆she的时候,但凡边境消息,兵马处分,都与吾辈参论商讨。盲人祖珽控掌朝事以来,全不与吾辈磋商。瞎子何能,恐败国家大事!”
别人好弄,这个斛律光,官至大将军,咸阳郡王,左丞相。斛律家二世王封,女儿做皇后,子弟皆封侯做将。这个大家族,还娶了三位公主在家。
在北齐,斛律家族可谓勋臣第一。他的弟弟斛律羡,在外专掌重权,任大都督、幽州刺史、行台尚书令。其人善治兵,士马jīngqiáng,连突厥人都对他心怀畏惧,不敢犯边,谓之为“南可汗”;斛律光的长子斛律武都,为开府仪同三司,梁、兖二州刺史。
如此勾控连环、势力qiáng大的勋臣家族,想扳倒他们,确实很难。
不过,得罪我好说,得罪了陆令萱和穆提婆,斛律光就活到头了。我祖珽,说不好听的,只能说是“权倾朝野”而已。而陆定萱、穆提婆母子,乃皇帝最信任的人。他们两个,才能真正要斛律光的命。
本来呢,穆提婆起先也想巴结斛律光,要娶他的一个庶生女为妻。斛律光不允也罢,竟然当众大言:“何物狗种,敢娶我女!”此外,皇帝一次与穆提婆相扑玩耍后高兴,把晋阳附近的数百顷良田赏赐给穆提婆。诏旨已下,却被斛律光驳回:“此田,神武帝以来常种禾料,饲马数千匹,充当备战防敌之用。今赐穆提婆,大损军务。”
上述两件事情,使得穆提婆等人对斛律光怨入骨髓。
还有一个能使斛律光得败的原因,就是他的女儿、皇帝的皇后斛律氏,根本在皇帝身边就不得宠。由此一来,虽然斛律光为皇帝岳父,但他想以女儿chuáng边风影响皇帝的喜恶爱憎,就几乎没有机会。
杀人的机会,永远不缺。
北周名将韦孝宽,和斛律光争斗多年,屡处下风。情急智生,他便使用反间计。
韦孝宽编造歌谣,派人在邺城传唱:“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举。”
百升,为一斛,暗指斛律;明月,乃斛律光的字。照长安,暗喻斛律光有篡位野心;高山者,指高氏皇族。槲木,也是暗喻斛律家族。不久,邺中小儿多会唱此歌谣,纷纷歌之于路。
得知此歌谣,大喜之下,我祖珽又加上两句:“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然后,我找到同朝为臣的妻兄郑道盖,让他以此歌谣为主要内容,上表奏于皇帝。我的这个妻兄,实乃龌龊小人。和士开当政的时候,他屡屡门前拍马。一次,和士开伤寒中风,遍体酸痛,久病在chuáng。郑道盖探病,发现医生为和士开开具“huáng龙汤”药剂。此药,乃人粪、鼠粪、马粪、狗粪以及huáng蛇粪混合而成,一般人难以下咽。发现和士开面有难色,为了巴结,郑道盖躬身而言:“王爷您朝廷重臣,身内寒气甚重,一定要喝下此药治病。不要为难,药不会太难喝,待我为王爷您试药!”言毕,他举勺一饮而尽。感动之下,和士开为之qiáng服qiáng饮,竟然一剂而愈。事后,郑道盖的谄媚,都传为笑谈。
和士开死后,郑道盖久经蹭蹬。这种小人,我心中虽然看他不起,但利用他首先发难搞掉斛律光,肯定是步妙棋。
果不其然,为了升官,郑道盖慡快地应承。他半天即写好奏本,直递内廷。
皇帝得奏本,非常恐惧,即刻召集我到内廷,询问此事。
当时,太姬陆令萱和她的儿子穆提婆都在场,我们三个人异口同声:“这个歌谣,邺城到处有儿童传唱,天意示警,陛下应该警惕!”
“前几句,陆太姬已经解释给我听。最后两句,‘盲老公背受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皇帝生气又好奇。
我连忙深施一礼,解释道:“盲老公,谓臣也,我与国同忧,甘受斧钺;饶舌老母,是指陆太姬啊。斛律家族,累世大将,枝蔓遍布。斛律光本人声震关西,斛律丰乐威行突厥。这么一个大家族,女为皇后,男尚公主,谣言自动生成,天意甚可畏也!”
皇帝毕竟年轻,如此大事,不敢贸然仓促行事。
想了半天,他扭头问站在他身边的鲜卑将领、昌黎郡王韩长鸾。“昌黎王,如何处置斛律光?”
“斛律光没有反叛的迹象,暂时还是不要动手吧。”思忖半晌,韩长鸾说。
同为鲜卑、敕勒军将出身,这些奴才心中肯定是惺惺相惜。
事情暂时搁置。
一夜无眠。
转天,我单独见皇帝。我祖珽做事,必定要成功。
扳倒斛律光,如此大事,如果半途而废,最后掉脑袋的,肯定是我祖氏家族。
皇帝正在和穆提婆一起握槊,见我,他若有所思,说:“昨日听闻您所言,我大疑斛律光。本来,我想即刻派人抓住他来审问,但韩长鸾那样表态,不好下手啊。”
“如果陛下无意杀斛律光,如果邺城没有流传这样的歌谣,斛律光应该也不会怎么样。但是,现在这么多人知道了此事,万一泄露,斛律光一族人多势众,多掌兵权。倘若他们先下手,陛下反受其害!”未等我进劝,穆提婆抢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