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完全同意艾米莉的观点,也不愿复制她的生活方式。她对人与人之间的爱和理解都抱绝望的态度,因为她从来没有体味到什么是真正的爱。我相信,假如她体验过什么是真爱,她一定不会斩钉截铁地说出这样的话来。艾米莉曾经写下这样一句诗歌:一只蜜蜂就可以缔造一片草原;我却要修正一下她的这个结论:一片青青的草原,需要两只亲密无间的蜜蜂。
我在经历了一些事故之后,依然保持着无比乐观的态度。果然,我的乐观不是盲目的乐观--你宛如神迹,降临到了我的身边。
《圣经》中说:
不可忘记用爱心接待客旅,因为有接待客旅的,不知不觉接待了天使。(《希伯来书13:2》)
刚开始,我以为你仅仅是一个匆匆的"客旅",你路过我的陋室,我热忱地款待你。我没有因为陌生而怠慢。假如我那样做了,我可能会永远地失去你,而我还一无所知。幸好我殷勤地接待了你。于是,你由"客旅"变成"爱人",你这上帝派来的天使,一瞬间就完成了这样的转变。
我要问:这一瞬间的转折,前世今生的我们,经过了多少日子的孕育与修行呢?
我每天都在"家园"餐厅吃中午饭。吃一盘萝卜gān炒腊肉、一碗米饭和一碗"一罐香"。我的食欲很好。十几分钟就吃得gāngān净净,还有些意犹未尽。
吃完饭以后,我便直奔图书馆。我在北大的这几年,一大半时间是图书馆里度过的。在里面"随便翻翻",收获比课堂上要大得多。图书馆就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刚来的人会在里面迷路。我知道每个阅览室的特点,知道哪一类书放在哪一排书架上。我熟悉图书馆,就好像熟悉自己的家。在北大呆了将近七年,我不知道北大的舞厅在哪里,从来没有进去体验过跳舞的滋味,却对图书馆了如指掌。
其实,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像博尔赫斯一样,成为国家图书馆里只负责"读书"的馆长。虽然国家图书馆是一个清水衙门,却能够满足我无止境的、读书的欲望。
现在已经进入深秋,银杏树金huáng的叶子已经落了。它们光秃秃的枝桠无助地伸向高高的天空。
这将是我在北大的最后一个秋天。想一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我已经在北大度过了七个秋天,看了叶绿、叶huáng、叶落整个的七个轮回。而我的生命,也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当年那个找不到未名湖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在练习本上写作文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当年那个听不懂教授的课的、愁眉苦脸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呢?
你的廷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二十七日
四、宁萱的信
廷生:
我也希望有一天能够到你的身边来。
我们在一口锅里煮香甜的饭吃,我们在一张chuáng上安谧地睡觉。我一伸出手去,就能够握到你的手;我一睁开眼睛,就能够遇到你的眼睛。
你不要着急,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我虽然不喜欢北京,但是只要你在北京,我就会把北京当作我的家。北京尽管没有"高而蓝"的天空,却有一个暂时属于我们的温馨的屋檐。
我们的相识,我还没有告诉我的爸爸妈妈--因为我们的认识太有"传奇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样跟他们说,我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相信这一切,他们会以为这是一个童话故事。因此,要获得他们的理解,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你的耐心。
我们虽然没有天天在一起,但我们可以写信,可以通电话。我们的心灵已经在一起了。
每天,我开着车在街道上奔波,认识一个又一个的资本家和官员。与他们唇枪舌剑、谈判周旋,然后签订一份又一份的合同。以前,在我看来,所有的奔波都是毫无意义的--仅仅给公司带来业务而已,与我的生命没有内在的关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因为想着你,想着今后我们在北京的生活,我浑身都充满了gān劲。就是眼前这些琐碎而平庸的生活细节,也能够引发我无穷的兴趣和好奇。
我也发现了挣钱的意义。以前,我对钱没有什么感觉,只要够自己花就行了。但是,现在我却期望挣更多的钱,我要把它们都攒起来,我要带上所有的积蓄到北京来。虽然我的积蓄不多,但我希望这些积蓄成为你坚qiáng的后盾。
你在以前的一封信中,提到了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我并不崇敬她,我只是怜悯她--尽管她写下了无数不朽的诗篇,但是作为一个女性,她太可怜了:一辈子都没有遇到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我认为,她的所有关于"孤独"的豪言壮语,其实都饱含着深切的酸楚与沉郁的悲凉。
在艾米莉去世之前的那些年,她几乎足不出户,整天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裙,如同幽灵一样,飘dàng在她父亲留给她的巨大的宅子里。她甚至几个月不说一句话,她扭转了方向,把眼睛对准心灵。
她是如此的骄傲,认为整个小城没有一个值得对话的人--童年时代的那个女友,已经成了一个平庸的家庭主妇,相互之间在再也没有共同的语言。
我比她幸福得多,至少我还有你,你是我的知音。我确切地知道,我的信是为你而写的,而不是写给我自己的。我也知道,我信中细微的情绪变化,只有你能感觉得到。
我在日记中常常提到你。每当写到你的时候,我的笔调立刻变得舒缓起来。我把你也假设为我的日记的一个读者,也许未来的某一天,我会把我的日记向你公开、与你分享。
而艾米莉?狄金森的日记,却只能藏在温室那不见天日的墙壁里。
后来,这本日记问世的过程,足以写成一篇离奇曲折的小说。我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吧。
艾米莉的侄女玛莎是他们家族的最后的幸存者,她将房子卖给了当地的教区牧师。接下来的一年,这栋房子被重新装修,并且计划拆掉已经失去功用的温室。在拆掉这片斑驳的墙壁时,其中的一位工人发现了一本皮面的书。
这名工人发现,这竟然是艾米莉的日记本。显然,这是主人有意藏在墙壁之中的。此时,艾米莉早已经成为家乡乃至全美国家喻户晓的人物了。恰好这个木匠工人不但是痴迷诗歌的人,而且还是艾米莉的崇拜者之一。在"狂乱的颤抖"之中,他将这本书藏在自己的午餐盒里,并在工作结束后把它带回家。
在仔细阅读每一页之后,他告诉自己,他应该将这本日记送jiāo给能够将之公之于世的人。但他念了又念,越来越被诗人的魔咒所吸引,竟然开始想象自己是她的朋友。于是,他说服自己,无需将这本日记送jiāo出去。
在完全克服良心谴责的问题之后,热爱诗歌的木匠将日记藏在卧室中一个自己亲手制作的橡木箱子里。接下来的六十四年之中,他经常取出来阅读,直到能够将整本日记倒背如流为止。他的全部家人都不知道有这本书的存在。
在一九八零年,木匠以八十九岁的高龄去世。在此之前,他将这个深藏在内心的秘密告诉了他的孙子--因为他的独生儿子比他还早离开人世。同时,他承认,他的阅读快感总是掺杂了无休止的罪恶感,他要求孙子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