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里,忏悔仅仅是作为一个抽象的概念和理论而存在,忏悔没有跟个体的、具象的人勾连起来。作为单个的、鲜活的人,全都湮没在庞大、芜杂的群体当中,最后的结果自然是人人都理直气壮地说"法不责众"。中国人转移别人视线的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五十步笑一百步":看,还有人比我更坏、更卑劣,你们谴责他吧,为什么要揪着罪过轻得多的我不放呢?
于是,关于"文革"以及此前的一系列政治运动,我们看到的多是受害者的回忆,却见不到一个迫害狂、或者是在集体无意识中参与了对他人的迫害的人,写下充满忏悔jīng神的文字。
我学过一些法律,我清楚地知道,我们国家的任何一条法律,都没有说要制止人们忏悔--无论是对参与重大历史事件中的言行的忏悔,还是涉及普通人生活中的小事的忏悔。在法律的意义上,忏悔并不是一种禁忌。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一说到忏悔便谈虎色变。迄今为止,忏悔者的数量依然是万里挑一。
我看过一部名叫《莫扎特》的电影。这部电影从一个人忏悔乃至jīng神失常的回忆视角,展示了一名牧师因为嫉妒莫扎特的才华,而将这名少年天才迫害致死的过程。后来,牧师良心发现,内心无法得到解脱。深重的忏悔jīng神使他终于陷入难以自拔的地步,他割开自己的血管结束了生命。
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它却展示出西方人生命中忏悔jīng神的重要性。有了忏悔,方有健康的人格状态;有了忏悔,方有饱满的jīng神生活。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圣经》中讲过一个故事来,我可以复述给你听,给你作为参考--
有一个法利赛人邀请耶稣吃饭,耶稣就去那法利赛人家中。他们在客厅的桌子旁边坐着,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个女人,年轻美貌,风华绝代,人人都知道她是一个jì女。
她曾经听说过耶稣的事迹,这位善良的先知爱罪人。她怎么才能走近他呢?如果他在群中的时候,她要接近他,人们就会嘲笑她,而且也不会给她让路,让她过去。她早就在等待这样一个机会,他在一间屋里,而屋里又只有几个人。
她心里忐忑不安,揣摩用什么方式来讨好先知。除了香膏以外,她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东西献给先知。她常常把香膏涂在自己的身体上,来取悦那些以钱买爱的人。
此时,她看见他在饭桌边。他那温和的容貌,那与那些粗bào的脸孔形成qiáng烈对比的温和容貌,使她无法心神镇定,禁不住倒在他脚下哭泣起来,眼泪湿遍了他的脚。
她抬起头来向四周看看,想找一块布来擦他的脚。所有的人都盯着她,惊讶地说不出话来。也没有人替她找她所需要的东西。
她就用自己的长发代替了布,那长发,也是她迷人的身体的一部分。她用头发擦gān了他的脚,又用嘴连连热烈地亲吻它们,还不断地抽泣着。她又用颤抖的手,把瓶子里的香膏涂到他的脚上。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一直低着眼睛,不敢抬起头来看耶稣的脸。
主人很生气,他想:"这人若是先知,必知道摸他的是谁,是个怎样的女人,谁都知道她是个jì女。"
耶稣看透了他心里的想法,就高声问他:"西门,我有话要对你说。一个债主有两个人欠了他的债,一个人欠五十两银子,另一个欠五两银子。因为他们无力偿还,债主就开恩免了他们的债。你说这两个人哪一个更爱他呢?"
"我想,"西门回答道,"是那多得恩免的人。"
"你断得不错。"耶稣庄严平静地说。
他看了看脚边的女人,转身面对西门,继续说道:"你看见这女人吗?我进了你的家,你没有给我水洗脚,但这女人用眼泪湿了我的脚,用头发擦gān;你没有亲吻我,但这女人从我进来的时候就不住地用嘴亲我的脚;你没有用油抹我的头,但这女人用香膏抹我的脚。所以告诉你,她的许多罪都免了,因为她爱多。但那赦免少的,他爱的也少。"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道理。
在沉寂静默之中,房间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耶稣和罪人。他们被女人的爱连接在一起,被她对那泪水洗过、头发擦gān的脚的亲吻连接在一起。同时,也被耶稣慈爱的言语连接在一起。
耶稣把女人扶起来,温和地对她说:"你的罪赦免了。你的信仰救了你。平平安安回家去吧。"
她走了,不久她又返回来跟从他。她从抹大拿来到他身边,是被一种新的然而又含混难解的渴望驱使而来。这个陌生人温柔和蔼地对她说话时,她忍不住眼泪直流。
在此之前,有谁这样和声和气地对她说过话?除非是那些被瞬间的欲望攫住、要占有她身体的人。
但是,耶稣把她从卑微屈rǔ中升了起来,帮助她医治心里的苦痛。
从此,她就一直跟着他传道,在他使命的全过程中,她敏锐聪慧,比起其他的跟随者来,她能从他身上发现他们发现不了的力量。她比他的门徒中任何一个更能理解他。
这也就是为什么,最终,当他所有的门徒都逃走了,抹大拿的马利亚还站在十字架下,并且第一个梦到耶稣复活,使他不朽。
亲爱的廷生,我们每个人,谁又能够说自己比这个抹大拿的马利亚更纯洁、更高贵呢?我们不也常常深陷在泥潭之中不能自拔吗?我们在洋洋得意地鄙视马利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们是否做过比她更加可耻的事情?
我们对罪恶无比痛恨,正是因为自己也沾染了罪恶;我们对光明无比向往,正是因为自己曾经在黑暗中摸索。
我们并没有外在于罪恶与黑暗。
你案头的灯光又点亮了吧?我想念着你那间稻香园的小屋。我愿意弃广厦千万而寻一温暖的怀抱,即使豪华如五星级酒店,没有爱与情义,没有相抉相助,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水泥加地毯!
廷生,我亲爱的人,我马上就要变成一个赤足的"灰姑娘"了,丢掉眩目的水晶鞋,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小赖皮般地跟着你。
哪怕千里万里,哪怕流放牢狱,只要有你,有你的爱,有信仰,有善良,我觉得我就是最富足的人了,可以傲视巨贾亲王呢!
夜黑了,我的灯亮了。
你来了,我的爱醒了。
爱着你的小萱儿
两千年五月二十日
五、廷生的信
亲爱的小萱儿:
要是我的童年时代就有你这个"灰姑娘"陪伴,我会有更多甜美的回忆。想象着两个牵着手的小孩,我就情不自禁地微笑了。
我的童年,一半的时间跟外公外婆一起住,一半的时间跟父母一起住。
那时,父母在川西的一个煤矿工作。父亲大学毕业之后,主动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是他们那一代人所共有的意愿。于是,他被分配到大渡河边的一个煤矿从事施工设计工作。这个煤矿名叫"新华矿山",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我猜想全国各地一定有好几十个叫这个名字的煤矿。后来,母亲也调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