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矿源逐渐枯竭,"新华煤矿"在九十年代初就停产了。前两年,曾经有一次,我路过那里,从车窗向外望出去,到处是凄凄的荒草、颓败的房舍。仿佛那是一片史前的化石。我再也找不到童年的梦幻了。
于是,我只好彻底地求助于记忆。
小时候,我曾经跟随父亲到几百米深的矿井下。那是一段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隧道,瓦斯灯一路通明。沿途,父亲会遇到许多满脸黝黑的矿工,他们都亲切地跟他打招呼,然后伸出黑黝黝的手来摸我雪白的脸蛋。
我继承了母亲和外婆皮肤的特征,皮肤像雪一样白、像玉一样嫩。小时候,人们凭借我的肤色来判断,常常以为我是一个女孩。我那雪白的皮肤,在矿井下面,被闪亮的瓦斯灯一照she,几乎是透明的。难怪那些寂寞的叔叔们都想来摸一摸,他们似乎以为我是一个玩具呢。
被他们这个摸一下、那个摸一下,我的脸便成了一个大花脸。回家的时候,母亲很心疼,埋怨父亲半天,隔了很久都不让父亲再带我下井。
而我呢,却不理解母亲对我的心疼,一心想着再次下井去。孩子总是喜欢另一个神秘的世界。
井下,在像煤一样沉重厚实的寂寞中,矿工们经常放开嗓子唱歌,他们的声音粗野而高亢。有时候,没有歌词,只有简单的调子。由于处在坑道之中,空气不太流通,他们的歌声也显得更加浑浊,回音也更加悠长。那是人间最美好的音乐。
父亲大部分时候都会深入到井下去,亲自指挥工人们施工,他虽然是大学生,但跟大字不识的工人们非常亲密,就像兄弟一样。
下井的机会毕竟不多,更多时候,父母都上班去了,我一个人在家里玩。
所谓的"家",就是煤矿刚刚修建的一大排背后靠着山岩的简易平房中的一间。父亲在屋子后面靠着山岩搭建了一个小棚子,暂且充当厨房。煮饭用的燃料,就是那些挑选剩下的、成色不好的煤块。那些煤块燃烧的时候,经常冒出浓浓的烟雾来,熏得一家三口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个不停。
这样的家,并不是一个完全封闭的空间。屋子里可以捉到蟋蟀之类的小虫子,有时,它们就在房间的角落里鸣叫,我爬到chuáng下寻找半天也找不到。外面,有一大排挺拔的大树,树gān上时常出现啄木鸟,啄木鸟会在树gān上啄出一首首轻快明朗的曲子来。蟋蟀、啄木鸟还有青蛙,它们组成了一场特殊的"家庭音乐会"。夏天的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门口快活地倾听着这美妙的天籁。
然而,也发生过一两次意外。有一天,我在chuáng上睡午觉,母亲回来之后,刚刚掀开被子,吓得魂飞魄散--原来,被子里除了我之外,还躺着一条小蛇。小蛇就躺在我的手臂旁边,也不知道躺了多久,我们居然一直都相安无事。
那时候父亲还在上班,母亲不敢去抓蛇,赶紧跑到邻居家,央求隔壁的老工人胡师傅来抓蛇。胡师傅经验丰富,一进门来,铁钳般大手只一抓,便将小蛇抓在手中。他告诉母亲说,这是一条无毒的蛇。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坐在门槛上。
而我一直还在甜美的睡梦中,嘴角流出的唾液打湿了枕头。
爸爸回家后,立即在房间的角落里撒下石灰,在门口挂上艾草。
当几天之后母亲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时候,那条曾经与我同被共枕的小蛇,已经躺在老师傅的药酒瓶子里面。我经常与邻居的几个小孩子一起,趴在老师傅的桌子边上观察这条凝固的小蛇,并得意地向他们宣讲我的"勇敢"。
山上多蛇,也有很多关于蛇jīng的传说。隔壁另一家的阿姨就经常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讲蛇jīng的故事。她告诉我们,曾经有一个小女孩,不听爸爸妈妈的话,一个人跑到山里玩,天快黑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突然,路边出现一个黑衣服的老奶奶。老奶奶拿着一捧草莓给女孩子吃,并且说要带她到好玩的地方去。
于是,女孩子跟着老奶奶走,走着走着,走进了一个山dòng。在山dòng里又走了很久,忽然老奶奶不见了。小女孩哭喊着,在黑暗中四处摸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出dòng的路。四周寂静无声,良久才有石头缝隙里水滴的声音悠悠地传来。
后来,当家人打着火把找到小女孩的时候,小女孩已经失踪了二十天。她居然没有饿死,是因为她一直舔着山dòng里岩石壁上的苔藓,这是山dòng里唯一的食物。
聪明的小女孩保住了性命。但是,她的身体已经接近虚脱的状态,她的jīng神也处于崩溃的边缘。她的眼睛里是一片像白云一样的空虚。
人们把小女孩送进了城里最好的医院。刚开始,小女孩每天都喃喃自语:"我看到了那个白头发的老奶奶。"除了这句话之外,她不会说别的话,也不认识包括父母在内的亲人朋友。她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年才逐渐恢复过来。
阿姨讲这个故事,把气氛渲染得有声有色。而且,她还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那个小女孩长大以后在医院里当了护士。不信的话,我们可以直接去某某医院问女孩本人。
虽然听故事的时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我也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住地往自己身后张望,看是不是有白头发的老太婆跟来。胆小一些的孩子,还没有听完就已经躲到桌子下面去了。
不过,孩子的心理就是这样,越是恐怖的故事,他们越是爱听。所以,我们听完了一个还想听第二个。
矿区的人们说,在矿区确实发生过好几起类似的事件。甚至还有身qiáng力壮的大人,也被变成白发老婆婆的蛇jīng迷惑住,骗进岩dòng里,差点就没命了。
恐怖的故事给矿区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有时候,我们在山路上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白头发的老婆婆来了!"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回头去看,每个人都夺路狂奔。
童年时代矿区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最快乐的有两件事情:一是吃粉蒸排骨,二是看露天电影。
每到周末,矿区的公共食堂都会卖一道名菜:粉蒸排骨。山区的农民都养羊,羊肉价钱便宜,食堂便买来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这是一个星期里唯一的一次吃肉。所有的人员都凭菜票买一份,家家户户享受的待遇都一模一样。下午,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便缠着母亲带我去食堂排队。食堂离我们家有一段半个小时的山路,得翻过几道小山岗。食堂与煤矿的行政机关修建在一起,在山顶的一片平地上,是矿井上最大的一个大厅。平时,大人们也经常在里面开会。
远远的,我们还行走在小块的菜地之间的时候,粉蒸羊肉的香味就飘了过来。去食堂买粉蒸排骨的路上,还会碰见好些平常在一起玩的小孩,他们也都是由父母带着,手上也拎着一个大瓷碗。我们各自炫耀着各自的瓷碗,仿佛谁的瓷碗大,谁就是孩子中的头领。
去的时候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家的时候却是归心似箭。一到家,我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瓷碗,粉蒸排骨的香味顿时弥漫在整个屋子里。爸爸妈妈都吃得很少,把最好的肉省给我吃。那是,我长得瘦弱多病,是爸爸妈妈的"重点保护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