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人录_易中天【完结】(54)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最不服气的是十四阿哥允。

  允当了大将军王后,心思就不同以前了。他和允集团的关系,也掉了个个儿:以前是他支持允,现在是允支持他。允集团的gān将允公开制造舆论,说允“才德双全,我兄弟内皆不如,将来必大贵”。嘴上说自己不如,其实是抬高允,贬低胤。允也和允频频联络,说“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儿”。表面上关心父皇健康,实则是怕一旦父皇病重,自己来不及赶回京城抢储位。他在军中,一面指挥战事,希望能以战功积累政治资本;一面招贤纳士,为自己今后登基做组织准备和舆论准备。所以,允与雍正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

  允这个人,是很有些血气的。雍正说他“气傲心高”,确实不假。当年康熙训斥允,他都要出来打抱不平,现在自己的宝座被老哥抢了,自然更是浑身气都不打一处来。

  于是他对雍正便十分无礼。康熙驾崩后,雍正下令允回京哭灵。雍正的用意,是要夺他的兵权,以免他在西北拥兵作乱。但孝子奔丧,天经地义,谁也反对不得。允到京后,先去拜谒大行皇帝(皇帝刚去世而未有谥号时称大行皇帝)梓宫(皇帝的灵柩),雍正也在场。然而允只哭老皇,不拜新君。雍正为了表示大度,也不愿在热丧之中即位之初就兄弟失和,造成不好的影响,便自己走上前去将就他,允毫无反应。站在旁边的蒙古侍卫拉锡出来打圆场,拉他去向皇帝行礼。他竟勃然大怒,责骂拉锡,还向雍正发难,说我是皇上亲弟弟,拉锡是个下贱的奴才。奴才对王爷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如我有不是处,请皇上处分。如我并无不是,请皇上杀了拉锡,以正国体。

  这就是存心寻衅闹事了,雍正当然不能容忍。容忍了允,不但自己体面不存,国家的体统也不存。因此,雍正就毫不客气地取消了允的王爵。

  允被削去王爵后,便被派到遵化去为康熙守陵。这一去就是十三年,实际上是被软禁在那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允是雍正的同母兄弟,又是他的死对头,杀不得也用不得。杀了他,舆论上通不过,太后那里也不好jiāo代;用他吧,他又只会捣乱,决不肯合作的。把他留在京城闲置,也不行。他嗣位的呼声那么高,难免会有人向他靠拢,给他献策,为他奔走,帮他出头,没准真弄出个“在野党”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打发到景陵(康熙之陵)去,与世隔绝,想闹也闹不起来。

  允被打发到遵化,允则被打发到西北。允请求过了父皇百日再走,雍正不准,bī他上路。允到西北后,又被安排在大通(今青海省大通县东南)。孤城一座,兵士若gān,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样熬到二年(公元1724年)二月,允终于被宗人府参了一本,说他“抗违军法,肆行边地”,应予革去贝子爵位。他的处境,其实已和充军无异。

  雍正对允也毫不留情。元年(公元1723年),喀尔喀蒙古(即外蒙古)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胡土克图到北京拜谒康熙灵堂,不久病死。哲布尊丹巴是huáng教(藏传佛教)四大活佛之一,这样一位政教合一的民族领袖病故在京,当然要派一位王爷去送行,雍正便派了允。允不去,说是没钱买马。及至出发,走到张家口就不走了。雍正见此光景,便把这个难题jiāo给总理王大臣允,命其议处。允建议勒令允继续前进,并责罚不行劝阻的长史额尔金。雍正却说,允不想去,何必非要他去?额尔金的话他原本不听,责罚又有什么用?允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奏请革去允王爵。雍正这回当然“照准”。于是允便被革去郡王世爵,调回京师拘禁,又查抄了他的家产,不过此公获罪虽早,却也因祸得福。变成了“死狗”,雍正不再下毒手整他了。

  现在,允软禁在遵化,允发配在西北,允囚禁在京城,“八爷党”的骨gān分子都已动弹不得,雍正可以对允下手了。

  雍正对允的打击,经过了jīng心的策划。

  康熙刚一去世,雍正就任命允为总理事务大臣,和允祥、马齐、隆科多一起组成看守内阁,旋即将其越级从贝勒晋封为亲王,兼管理藩院和工部。允的儿子弘旺被封为贝勒,在诸皇侄中,地位之高,仅次于废太子允之子弘皙(爵位为郡王)。允的母舅噶达浑,也被削去贱籍,升格为旗民,赐世袭佐领职务。允的党羽苏努、佛格、阿尔阿松(阿灵阿之子)、满都护、佟吉图等,也都加官晋爵,弹冠相庆。可以说,允、允、允遭受打击的时候,允及其追随者却青云直上,红得发紫。

  这种策略,只要是玩政治的人,没有不懂的。允当然心里明白,而且想得更深。他认为这是欲抑先扬之法: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才是爬得高跌得痛。允封王,妻族来贺,他的福晋(正妻)乌雅氏说,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不知道哪一天要掉脑袋呢!允自己也对朝中大臣说:“皇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诛戮之意?”阿尔阿松甚至不敢接受刑部尚书的任命。因为刑部是个是非之地,阿尔阿松害怕雍正是想用这个职务来杀害自己。所以,雍正再封官赐爵,他们也不领情。

  事实上雍正也一直在找允的茬。比如元年十一月,雍正在讲居丧不用过奢时,便捎带着指责允昔日为母妃出丧时过于奢靡,是“伪孝矫情”。讲丧事从简是对的,但拿一个亲王、总理大臣来做反面教员,就让允在朝臣中很没有面子,实际上是拿他开涮,故意叫他丢脸。更让允感到寒心和伤心的,是在九月份。雍正借口太庙更衣帐房油味煮蒸,竟然罚主管工部的允在太庙前跪了一个昼夜。这种小事,顶多罚到一个科长,何至于体罚王爷?显然是雍正yīn毒忌刻的心理在作怪。不难想见,跪在太庙前的允,一定是打落了的牙齿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说不出的酸楚,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悲愤jiāo加,说不出的怨天尤人。的确,他没法想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众人拥戴的“贤王”不能当皇帝,还非得让他去伺候这么个心胸狭窄的主子?

  允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现在已无法确知允都做了些什么动作,搞了些什么名堂,只知道弄得雍正十分紧张。雍正后来曾对人解释说,他之所以不能像父皇那样离京远行,到塞外秋猎,就因为允、允他们“密结匪党,潜畜邪谋,遇事生波,中怀叵测,朕实有防范之心,不便远临边塞”。臣下把皇上吓成这个样子,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远。

  其实雍正很可能是神经过敏。像他这样猜忌心极重,一点风chuī草动都要疑心他人别有用心,些许偶然失误也要视为故意的人,总是神经过敏的,何况他的皇位还“来历不明”!实际上,允对雍正的威胁,倒不一定是有暗杀或政变的yīn谋(当然也不一定就没有),更主要的还是威望太高。二年(公元1724年)十一月,雍正就曾说他每次申斥允时,“审察众人神色,未尝尽以廉亲王为非”。次年四月,又说“视诸王大臣之意,颇有以允为屈抑者”。

  显然,在雍正与允的斗争中,雍正是很孤立的。诸王大臣的心都向着允,只不过敢怒不敢言。敏感的雍正哪能感觉不出来?二年四月,登基才一年半的雍正满腹委屈地下了一道圣旨:“尔诸大臣内,但有一人或明奏,或密奏,谓允贤于朕躬,为人足重,能有益于社稷国家,朕即让以此位,不少迟疑!”不难想见,如果不是被bī无奈,雍正不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他的威望人缘远不如允,已是不争之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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