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说:“你哥这是没味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又没害我。老三,我告诉你,你哥为什么不好意思。那是他整天看《三国》,满脑子里是诸葛亮那些计,可是我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摆了一个大阵,他硬是没看出来,这才不好意思。哈……”
东初也笑起来。随后,他问:“六哥,你什么时候对开埠动了心思?你说出来,我也学学。”
寿亭看着天,想了想说:“这个事儿嘛,我得想想。当初我在张店要饭的时候,碰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把我带上了昆仑山——这就是我老师——传艺三年。在我临下山的时候,他老人家曾经特别jiāo代过,不能把招数教给一个叫赵东初的人。哈……”
东初一直瞪着眼听,气得笑着站起来:“你到底哪是真,哪是假呀!”
二人大笑起来。
【9】
林家,林老爷正在书房看书,林祥荣拿着提货单来给父亲报喜:“爸爸,那个讨饭的不要钱,把我们的布发回来了。这是提货单。”
林老爷气得把书一摔,眼睛一瞪:“你这人怎么这样?人家把布还给你,你应当从心里感激人家才是,怎么还说人家是要饭的?不可救药!”林老爷站了起来,林祥荣自动让出场地,让老爷子活动。“人家陈寿亭早让你去一趟,把布运回来,你就是不肯掉这个架子。你要是认识到自己做错了事情,早去见人家一面,哪来的这么多麻烦!还说人家讨饭!要不是讨饭的放咱一马,虞美人在上海也得二分钱一丈。所有的讨饭的也都披在身上了。”林老爷向他跟前走,林祥荣的头更低了。“祥荣,你大概不知道吧?上海六大棉布行的老板们在济南,说了那么多好话,都想拿到飞虎牌的上海总经销权,陈寿亭最终还是没给上海供货,鱼翅的宴席谢客商,都给打发回来了。陈寿亭怕你吗?不是,是我找了苗先生。苗先生是什么样的人?多么自负!我舍下了多么大的面皮?还讨饭的呢!好几辈子的家业都快毁到讨饭的手里了!”
林祥荣没了脾气,连连说是。
老太太闻声又过来了,忙打圆场解围:“有话好好说嘛!阿荣,你也不对,以后不能再说人家是讨饭的!快坐下吧,有话坐下说嘛!”
爷儿俩双双坐下。
林老爷说:“派人去买票,我和你一块去济南,当面谢谢人家!”
林祥荣说:“没这个必要吧?”
林老爷说:“哼,还摆这样的臭架子!堂堂林家,堂堂大上海工商界的脸快让你丢尽了,还摆架子!”
老太太在一旁用手拉一下儿子:“苗先生回信说,陈寿亭这个人很好,很值得jiāo往。虽是比你大两岁,但年龄差不多,你们可以借这件事情成为朋友嘛!阿荣,这事我得说你。咱家的家境太好,你没吃过一点苦。能和出身苦一点的人jiāo朋友,你会学到许多东西的。”
林祥荣忙应着,嗫嚅地说:“赵东初也这样说过,说陈寿亭这人并不坏。”
林老爷说:“你派人去冠生园订一些点心,再去买些好茶。还有苗先生那里,他是老一代的留学生,喜欢喝巴西的咖啡,你也准备一些。阿荣,你自以为见过世面,上海的头面人物你都认识,哼,等到了济南,你也见识见识苗先生的风度!他穿上中国便服,那就是雅儒士绅;穿上西装,就是有文化的大亨!你呀,还早着哪!”林老爷放下茶碗,“唉!我一想要到济南去,脸上就发烫,丢人哪!我们林家在商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风làng没见过!太平天国打上海,胡雪岩空头囤货,上海那么乱,我们林家四处周旋,照样发达。一代一代,哪个不是上海商人的榜样?再看看你!”
林祥荣不敢抬头,脸上的汗向下淌着。
【10】
老吴正在做账,寿亭进来了,他赶紧站起来问:“掌柜的,有事儿?”
寿亭说:“我忙忙活活的把正事儿忘了!你,赶紧去银行办一张十万元的本票,我今天晚上要让林家父子却之不恭,受之没脸,让他恨不能找个地缝子钻进去!”
老吴疑问:“给林家?他能要吗?”
寿亭笑笑:“老吴,他要不要是另一回事。今天晚上苗哥请客,那是我的老哥哥,林伯清也是商界的前辈,还当着他那个宝贝儿子,这个面子是要给的。再说,林家以后想给咱供布,正好,咱也担心这日本布长不了,这样一来,两方面都好!”
老吴说:“我琢磨着林祥荣他爹不能要,那么大的买卖家,不会掉这样价!”
寿亭笑了:“老吴呀,唉!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什么是jian商?看上去仁义礼智信,这就是jian商。抓紧去办。”
傍晚,采芹在打扮寿亭。采芹让他穿上了新衣服,给他弄舒展了,嘱咐道:“见了人家林家父子,别说难听的了。”
寿亭笑笑:“不会,不会。现在我就觉得自己有点过了。林老爷子那么大年纪了,还亲自来了济南。唉,这怨不着我,是那林祥荣bī我。”
采芹劝他:“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记着啦?别喝上口酒,就胡说八道的,那些陈糠烂谷子的千万别提,尤其是还当着苗哥的面。寿亭,记着,人家林老爷是上海买卖家中的前辈,见了人家叫大爷,作揖,鞠躬。别让人家走了之后说,真是个要饭的!”
寿亭傻笑:“我就是个要饭的,借你爹的光,开了个小染坊。嘿嘿!”
采芹打了他后脑勺一下:“别胡说八道了,走吧!”
寿亭傻笑着,像个小孩子。
这时,家驹和东初跑进来了,他拿着封信气喘吁吁地说:“六哥,六嫂,沈小姐的信。”
他俩大喜:“她在哪儿?”
家驹说:“信上没有地址,只写着南京。”
寿亭说:“念,念,快念!”
家驹的信早展开了:“‘六哥六嫂同鉴:恕妹不辞而别,有劳兄嫂挂念。妹本进步学生,亦想热血报国。然时事更迭,倭寇祸乱,误入娼门,万念俱灰。远绝父母,近避亲朋,醉生梦死,不得更生。兄嫂同时劝妹从良,又燃再生之念。良言一句,醒妹终生。由娼而良,始知美好……’”
采芹擦泪,不住地抽泣。
寿亭拿着烟,就是点不着,东初赶紧掏出打火匣给他点上。
家驹又接着念道:“‘自我兄与上海林氏骤起争斗以来,妹心悬系。然妹深知我兄才智过人,定可不战而胜。现在南京花布,皆出我兄工厂,飞虎牌号,亦是家喻户晓。兄虽目不识丁,却是乱世奇商……’”
寿亭站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想起了当初远宜坐在海边上的情景,又想起了宏巨染厂开业,远宜款款走来:“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钱!”又想起最后一面,在他的办公室里,远宜对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这是国防部的命令,不gān,把你抓起来!”远宜那天真烂漫的笑就在他的眼前。家驹下面念的什么他再没听见,只是长叹一声,掏出手巾擦了一下眼泪,背对着家驹说:“信上没留下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