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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掌柜回到家里,一头大汗,妻子赶紧递过手巾,然后忙着倒水。
王太太问:“他告局子吗?”
王掌柜一拍大腿,接着又松下来:“唉!没想到呀,人家一句难听的都没说。这是gān的什么事儿。让老三回来吧,人家不追究。这小子,将来准能成大事。”
王太太冲着菩萨合掌膜拜,口中念念有词,菩萨无动于衷。
王掌柜喝口水,气急败坏地把茶碗一扔:“我就是不明白,我也是初一十五地烧香,咱怎么就拾不着这样的伙计呢?”
柱子愤愤不平:“六哥,你也忒好心了。告了他,让官府拿了这个老王八。”
寿亭淡淡一笑:“兴他不仁,不兴咱不义。就这样吧。咱不告,满城的人都为咱传名。这一城的人都说他不仁义,他那买卖还能有个好?哼!土匪也算知道我陈六子是什么人了,谁再想雇土匪绑咱,那就得先想好了。这不是什么坏事。柱子,这两天我动不了,柜上的买卖你多盯着。”
柱子答应着出去了。刚到门口,寿亭又喊住他:“你嘱咐咱那些伙计,这事千万不能让锁子叔知道。”
柱子答应着去了。
采芹给寿亭擦脸,说:“周村城里都传遍了,锁子叔能不知道?我看还是我明天早晨去一趟,省得他乱着急。”
“好好,这主意好。”
采芹说:“你咋对老王家那么好,气死我了。”
他拉住她的手:“我——”他的声音很小,装着有气无力,采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你怎么着?”
“我操他祖宗!”
采芹打他一下:“又骂人!真是!”
寿亭不笑了,他攥着采芹的手说:“采芹,你记着,周村城里这些开染坊的,谁离得咱近,谁就得先关门。王家是头一个。我陈六子就是他灭门的灾星。早早晚晚,周村城里就只剩下咱通和。”
采芹低下头:“六哥,咱过平安的日子吧。咱的买卖已经够好了,钱多了没用。我这想起来,咱那小的时候多好呀,也没有心烦的事儿。现在咱的买卖是大了,可你倒是让我整天揪着心。”
寿亭说:“妹子,开弓就没有回头的箭,这买卖不是gān大了,就是gān没了。这也由不得我呀!”
第三章
【1】
早晨,淄博张店城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是瓷器店。
虽是chūn来二月,但还透着寒气。人们的着装也五花八门,抬缸抬瓮的那些苦力已经开始光着膀子gān活了,账房之类的人物穿着夹袄,老年人的棉袄却还没脱。
一座高门楼,后面是二进式的宅院。那门楼带着门厢,黑漆底子镶红条门心。门上的匾额从右向左横书金字“世代书香”。
门厢上的对子字字飘逸:“向阳门第chūn常在,积善人家庆有余”。正宗的汉隶,柔中带峻,平和之中透着险奇。
那宅院青砖青瓦,院中有两棵大海棠,枝杈伸举,苍老有力,枝头的花含苞待放。树下一个石桌,一个老妈子正在擦着,水洒在石头上,颜色变深。石桌中央是个棋盘,在“楚河汉界”处却是另一番文字:“刘项争锋,江山谁属”。虽是没有问号,却能感到那个问号的存在。在棋盘的两头各有六字,南头是“无虑无求无忌”,北头是“有花有风有棋”。老妈子把抹布缠在指头上,抠着擦那些字。
正堂上,卢老爷在喝茶。他五十多岁,jīng神矍铄,瘦而不柴。花白头发向后归去,颔下细长花白短须。端坐在椅子上,身板很直。
这屋里的陈设虽不豪华,但能透出家境的殷实和主人的品味。冲门是博山大漆的八仙桌椅,“吕dòng宾过海搁几”两头高翘。桌角和椅子扶手上的枣红漆虽被岁月磨淡,露出了木质,却显得家传久远。搁几的上方中堂画的一丛很旧的huángjú花,两边的对子是近代大书法家华世逵手书:“人淡似jújú不落,室小如船船永行。”靠东里间墙处是一个紫檀长条书案,简约灵秀,透着明朝万历天启风致。书桌的上方横幅字画是何绍基写走样的颜体字:“读书扫地烧香”。
卢老太太从里间屋里出来了,富富态态,慈眉善目,头发花白。她过来给卢老爷添了茶。她见老伴面沉似水,就问:“老大还没起来?”说着拿抹布习惯性地擦了一下壶底。
卢老爷不屑地哼了一声:“哼,还老大!老二两口子也还没来请安呢!”
老太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别整天一百个地方看不顺眼,这都民国了。家驹留洋好几年,这才刚回来的,记不得那些规矩了。”说着回手拿个橘子给老伴剥。
卢老爷斜过脸来:“民国了,就没礼数了?我读林琴南翻译的那些书,知道洋人最讲礼数。”老太太想反驳,卢老爷伸手按下,“就算老大忘了,老大的媳妇不该忘吧?老二两口子不该忘吧?连人家王妈都笑话。”
老太太把橘子递过来,卢老爷看了看,接过去,不满情绪好似少了些。
老太太说:“老大家和老二两口子我说他们,你对老大就宽限些吧!南到博山,北到桓台,这方圆二百里,咱家驹这样的洋进士有几个?”
卢老爷更加不屑:“哼,还洋进士呢,写封家信都不通。你看那字写的!歪七扭八,怕我说他,还故意在汉字里加洋文,轻佻!”
老太太为大儿子辩护:“这话我就不愿听。你不认识洋文,就说家驹那墨笔字写得不好。这出洋念书当初我就不赞成,是你死命地撺弄,你说中国之学快断气儿了。这好,学回来了,你又看不顺眼了。真是!不知道你怎么着才舒坦!”说着,老太太不怀恶意地白了老伴一眼。
卢老爷满嘴里是橘子,暂时无法反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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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屋里,卢家骏两口子正在说私房话。家骏正在整理仪容,准备和太太一块儿过去请安。他二十一二岁,jīng明gān练,皮肤黝黑透亮,中式便裤便褂,脚上穿着“日行八百里”胶底鞋(西洋最早输华的胶皮鞋)。他太太小个子,两眼溜圆,胖乎乎的,透着妇女式jīng打细算的神情。她穿着大红凤凰戏牡丹的花夹袄,正在对着镜子往头上插簪子,插上了,感到不合适,然后重新再插。家骏催她:“你快点儿,咱爹这马上就急。”
“西屋里大哥还没起呢。咱爹那么大的规矩,我看他也没招。”
家骏不高兴:“大哥刚回来,你别老攀大哥。快点!”
“哼!一万大洋在青岛买了染厂,你看人家大哥,这是什么命,什么心也不操。娶媳妇,有那么俊的表妹,娶好了媳妇就出洋,玩够了回来,就有现成的买卖在那里等着。你再看看咱!你整天和那些佃户打jiāo道,为了三斤五斤的租子,来回地讨价还价。我看咱爹就是偏心眼儿。一万大洋能买多少地?他为了大哥什么钱都舍得花。可对咱呢?蒸个gān粮还得看看掺了多少棒子面儿,连个馍馍都不舍得吃。咱大哥也够小气的,那搪瓷脸盆多好,也不说在西洋多带回一个来给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