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井看看寿亭没正面回答,只是轻轻叹口气。
寿亭见他不答,就作总结性发言:“滕井哥,咱实实在在说,别的日本人我没打过jiāo道,不知道怎么个成色,你倒还不错,也挺有信用。可是你国里弄的那一套女人放枪,男人上房的,这是格外一路。”说着笑起来,同时告辞。
滕井笑着拉住他:“陈先生,今晚我请你喝酒,喝最好的清酒。我做错了事情,理应赔罪。上次你忙,没喝好,咱们今天好好喝。我们一边喝着酒,我让人一边给你弹琴唱歌。”
那女侍轻轻地把门拉开,面带敬意低头跪在门边。
寿亭笑笑:“抓紧运布!你那酒——”他指了一下跪在门外的日本女侍,“和她一样。”
“怎么样?清酒不好?”
“水太多!哈哈……”
滕井拍着寿亭的肩也笑了。
【7】
刘先生拿着账单站在明祖的办公桌前:“董事长,咱连让利带减价,陈六子怕是撑不了几天了。今天我让人出去问了问,这四天,飞虎牌基本上是一尺没卖。”
明祖点点头,学张作霖用大拇指左右捋了一下短胡子:“他就是卖,也无布可染了。自从他来了青岛,我就觉得不踏实,可一直没找到好办法。刘先生,咱这些天一共发到外埠多少?”
刘先生:“细账在这里。”说着掀动账单,“天津、北京到唐山,沿铁路一共发出去四千三。水路发出去两千六。贾小姐还来电报要货。”
明祖沉吟,然后说:“你回电报告诉她,先不发了,减价到此为止。先卖完这些再说,反正陈六子的布顶不上去。等他们卖完了,第一步,恢复原价,第二步咱就该涨点价了。刘先生,你这两天也琢磨琢磨,看看涨多少比较合适。”
刘先生答应着要走,明祖又叫住他:“告诉门房,千万不能放陈六子进来。我绝了他的后路,他肯定急。滕井来电话,说昨天陈六子去把他骂了一顿。这陈六子原来是个要饭的,脾气又急,什么事都能gān出来。gān脆派人去大华门口盯着,只要看见陈六子往咱这边走,抓紧跑回来送信儿。”
【8】
火车快进站了,家驹扶着二太太站起来,随之叹了口气。
“怕咱爸骂你?没事,我去给咱爸说。他老人家总不会骂我吧?”二太太虽说是怀了孕,但肚子还没鼓出来。
家驹摇头:“前人曾说近乡情怯,我现在是近乡心虚。不管出现什么局面,你都得忍着,不能大哭大闹,得慢慢地来,让他们慢慢地接受你。翡翠不会对你怎么样,咱娘可能会说几句,没大事。也不知道家骏收到信没有?”
车站外,一辆骡车,佃户牵住缰绳,家骏站在车前,从出站的人流里找他哥。
家驹和二太太出来了:“家骏,我在这儿。”
家骏发现了目标,笑着跑上去。还不等他开口,家驹对二太太说:“这是家骏。家骏,这是你嫂子。”
家骏点头赔笑,只是对嫂子这个称谓不太适应:“呃,呃,小嫂子。”
二太太脸上本来满是笑意,让家骏这一个“小”字减去了一些:“二弟好。”
家驹忙更正:“不对,你得叫二叔。”
“二叔?为什么叫二叔?”
家驹有点烦:“指着孩子叫。”说着把皮箱递给了兄弟。佃户牵过骡车。
二太太更纳闷,家骏忙说:“叫什么都一样,都一样。嘿嘿。”
二人上了车,二太太让家骏也上来。家骏摆手不上,示意佃户启动。
家驹在车里说:“男女授受不亲。这时候你看着他在地下走,可到吃饭的时候,你们这些女眷就不能到桌子上来吃,得坐在旁边的小矮桌上,菜可能也不一样,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二太太茫然地应着。
街口上,家骏太太斜伸着身子往这边望,王妈领着她那刚会走的孩子。她看见车子,惊喜地喊:“来了,来了!王妈,快跑回去送信儿!”
王妈想先睹为快,但一看主人的脸色,领着孩子快步往回走。家骏太太没等二太太下车,就忙着和二太太打招呼,车上车下乱jiāo流。
车没去卢府,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院子。这院子里的枣树上还拴着驴,墙根处还立着农具。
家驹感到意外:“家骏,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来了庄户院儿?”
家骏尴尬地笑,没有作答,只是抽出凳子放在车尾,侍候着兄嫂下车。
王妈来了,跑到家骏太太跟前,小声地说:“二相公娘子,老太太说,先让大相公自己过去。”说着看家驹。
家驹也听到了,下意识地把手放在二太太手上,也是安慰,同时也是示意让她稳住。
翡翠坐在自己屋中的椅子上,手平放在腿上发呆,神情木然地看着外边。
老太太进来了,表情由尴尬转为关切:“翠儿,翠儿?”
翡翠这才醒过神来,忙起身:“姑,你不用过来,我没事儿。”
老太太跺下脚:“我打发人叫家驹去了。咱得当面问问他,这是为啥。”老太太也自知这话没有实际内容,心虚地偷眼看翡翠。
“姑,人都来家了,就这样吧。别再弄出动静来,让四邻们笑话。”
“弄出动静来?动静小了我都不散伙。你稳住,那二婆子进来给你磕头的时候,不用正眼看她,先杀杀她的威风。”
翡翠为难:“姑,这些礼数免了不行吗?她还怀着孩子,身子也不灵便。弄得过了火,家驹哥也是为难。”
“他为啥不想想让咱为难呢?可让他气死我了!”
家驹进了院子,老太太按一下翡翠的手:“翠儿,你坐着,我先去问问他。啊,翠儿,你坐着。”老太太不放心地出去了。
翡翠隔着竹帘看见家驹走向北屋,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向前走了两步,又呆在那里,口中喃喃地自语:“家驹哥……”傻站了一会儿,泪慢慢地流下来。
【9】
大华染厂停工了,整个工厂很肃静。工人们在打扫环境卫生,收拾垃圾。
寿亭与吴先生在办公室里下象棋。吴先生输了,寿亭笑起来。吴先生见寿亭赢了棋高兴,就说:“掌柜的,你这巡河pào也真是用神了,打得我象也飞起来了,车也出不来,真厉害!”
寿亭笑笑:“现在想起来,当初要饭没少学了东西,听说书,看下棋,隔三岔五地还听场戏。就是那饿真是受不了!那猪食我都吃过。”
老吴叹息:“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历练,你才有今天。孟子说天降大任于斯……”
寿亭抬手制止老吴讲授经学:“孔子也好,孟子也好,我也趴到学堂的那窗户上听过,就是觉得不如说书的那套热闹。特别是那《隋唐演义》,济南剪子巷口,三十六友齐会贾家楼。第一条好汉李元霸,第二条好汉王伯当,那秦琼秦叔宝,有名的朋友八百个,无名的朋友数不清。还有那山东淄川小罗成,回马枪挑了单雄信,真是热闹。唉,这想起来十几年了。”说着感喟地拍了一腿。随后探身问:“老吴,我想问你这样一句话,要是当初我上你家要饭,你能给我点吃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