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心一横:“布全让孙明祖买下了,咱再想要,只能等日本来的下一船。六哥,这……这全怨我。”
寿亭气得吸冷气:“孙明祖这是想挤死我,一边用咱的方子染布上市,一边又不让咱开工。这也忒绝了吧?”说着向家驹跟前走了走,家驹随之后退。“家驹,你这就去日本商社取回订金,连违约金一块儿要回来。给滕井说,让他下午在商社等着我。”
家驹忙答应:“六哥,都是我……”
寿亭喝了口水:“不管是你不是你,和孙明祖这一战早晚脱不了。我既然让你去和大洋马吃饭,就是不怕她勾你。这gān买卖,一山二虎的事儿常有。咱要是无声无息小打小闹地这么gān,他孙明祖兴许还能容下咱;可咱要是想gān大,他会想方设法地给咱下蛆。现在不下,早晚也得下。只是没想到,孙明祖看着面善,心却这么毒,一计接一计。”
家驹连连点头:“是,是。商业竞争的残酷性历来如此。”
寿亭鼻子里出着冷气:“哼,姓孙的,哼哼!”
家驹抬眼看着寿亭蜡huáng的脸,小声说:“六哥,你可别气着。”
寿亭依然看着窗外:“哼哼!孙明祖,你是不碰一下子不知道山神爷的diǎo是石头的。”
家驹垂手而立。
寿亭说:“你去把吕登标找来,我有事找他。”
家驹总算解放了,放下那纸去了。
寿亭把那张纸拿起来:“小日本,你也跟着起哄。”
【5】
布铺门前,chuīchuī打打,人声鼎沸。“元亨新品,八折狂减,只限三天,良机莫失”的大牌子有一人多高,huáng纸红字,十分抢眼。许多人举着布从人群里挤出来。
明祖坐在办公室里,开心地笑着。纸烟放在旁边,嘴里却叼着雪茄,自我感觉离大亨只有一步之遥。
元亨染厂车间里,王长更在指挥着染布。登标在门外向他招手。长更会意,不着痕迹地走出来。他看了一眼四周,问:“吕把头,掌柜的有事儿?”
登标咬着牙点头:“掌柜的说,今天你先别走,再待上几天。”长更点头。吕登标又问:“成了二主机,也没先给点‘喜面儿’?”
“给了条子烟,我没舍得抽,给你留着呢!”
登标满意地点着头……
【6】
东亚商社侧面向海,背后是个山丘,白石台座,紫柱黑瓦。屋顶宽大舒展宽阔,尖长檐角伸出很多。门前那块平地上,种了些樱树和花草,刚喷过水。
寿亭朝这里走来,用手动动那些花,赞许地点头。这时,门开了,一个二十多岁的日本小伙子冲着寿亭恭敬地鞠躬:“陈先生,下午好!滕井社长正在等你。”
寿亭笑笑:“三木,咱整天见,别这么客气。”寿亭拍了一下他的肩,跟着他向里走。寿亭接着说:“三木,你这日本姓都俩字,没法小王小李地叫。叫你小三木吧,又觉得不对路;直接叫你三木吧,又显得不近乎。都说这日本人是中国人的外甥,怎么鼓捣来鼓捣去,越鼓捣越不像他舅呢!哈……”
三木跟着笑:“陈先生叫我什么都可以。”
滕井有四十多岁,小个子,身穿黑西装白衬衫,打着领结,人很利索。他听见寿亭的声音,立刻迎出来,立定站好,原地鞠躬:“对不起,陈先生,我请你原谅!”
寿亭拉住他:“滕井哥,你怎么gān这事!”
滕井拉着寿亭进屋,坐在榻榻米上。这间茶室基本上代表了日本室内布置风格,榻榻米上一个坑,客人可以把脚放下去。坑上的平台上铺着席子。小长桌深红色调,茶盘是日本引以为荣的漆器。那墙上还有两个日本字,用镜框装着,写的是日本汉字“清幽”,只是少了笔画。墙上挂盘中是描绘的《源氏物语》中的故事,寿亭也懒得去看,只对那侍女的服装有兴趣。
侍女跪下进茶。寿亭调皮地捏捏侍女和服腰带后面的背囊:“我说,她这小包袱是gān什么用的?”
滕井笑了:“是装饰物,没有什么实际用途。”
寿亭故意插科打诨:“我还以为是装手纸的呢。”
侍女站起躬身退出。
滕井说:“这是中国茶,只是运回日本加工了一下,哪天你有时间,我请你领略真正的日本茶道。”
寿亭笑笑:“你日本那一套,我也知道得差不多了。你上次请我吃饭,除了那炸的东西——叫什么来?”
滕井忙说:“gān炸天富罗。”
“就那玩意儿还凑合,其他的那些根本没滋味。上次你和家驹去弄那茶道,他回去对我说,那茶上有层沫子,和唾沫差不多。免了。”
滕井笑笑:“不在那茶怎么样,是气氛——宁神内敛,物我两忘,相当于中国庄子所说的境界。”
寿亭喝茶:“什么桩子柱子的,说说,咱那布是怎么档子事儿?”
滕井晃着头:“陈先生,我是没办法。”
寿亭从茶碗上抬起眼来:“什么?你的布你没办法?”
滕井忙解释:“南崎丸此次一共运来三千件坯布,有你们厂里订的一千件,这我不用说了,另外的两千件是元亨厂的。”
寿亭说:“这不挺好嘛!你为什么违约?他给的钱多?”
滕井坐着鞠躬,面有愧色:“是这样,陈先生,元亨厂的贾小姐在东北找了关东军的将领,他们来电命令我把布全卖给他们。陈先生,你不了解日本,我如果敢违背,就很难再经营下去。真是对不起!”
寿亭把茶碗往桌上一撂:“嘿,这娘们儿还没完了!滕井,你也是,这么大年纪了,油里没你,盐里没你,也帮着那娘们儿架秧子。还一件布里赔了我五块大洋,你倒是挺大方。”
滕井再鞠躬:“这钱是元亨染厂拿的,我倒没损失什么。只是损失了本社的信誉。请相信,陈先生,我确实没办法。”
寿亭看着他:“你是没损失什么,可我怎么开工?”
滕井说:“是这样,我影响了陈先生的经营。我的下一船货二十天之内就到岸,我想,每件布让利陈先生两块钱,还是按一千件算。这样可以吗,陈先生?”
寿亭佯装无奈:“不可以又能怎么样?就这么着吧!你也有难处。明天我让家驹送订金来。”寿亭刚想站起来,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我说,你那国也怪,当兵的还能管着gān买卖的。”
滕井gān笑着:“陈先生不了解日本,现在军队什么都管,不光做生意的,连学校他们都管。”
“派人去教书?他们懂个屁!要说鼓捣着硫磺木炭造炸药,他们在行。”
滕井也乐了:“他们不是去教书,是教学生们军训。在日本连女学生都要知道怎么用枪。我女儿来信告诉我的。”
寿亭也乐了:“学用枪gān什么?将来打他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