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哪了?把他找回来!现在这女人真不要脸,一旦让她沾上,想抖搂都抖搂不下来。上回让我数落得差点没了气儿,趁我不在又来了,真是不要脸!”
工人们见寿亭冲着账房吼,就回过头来看,见寿亭一回头,又都吓得赶紧回头gān活。
“别找了,掌柜的,东家这一时也没心思,就是叫回来也管不了什么用。掌柜的,你消消气,还是你去见那德国人吧。”吴先生赔着笑脸。
“哼,他娘不知道怎么养的他。不行,得去叫他,告诉他这是工厂,不是吊膀子的地方。去叫他!”
老吴说:“这回不怨东家,我见东家让她走,她就是不走。”
寿亭叹口气:“赶明天我得说说他,说什么也不能再穿那破西装了。”
吴先生跟进说:“是是是,不能再穿西装了。陈掌柜的,其实人家德国人和东家谈过了,说接下来的事要和你当面谈。东家给人家说,他根本做不了主。”
寿亭冷冷一笑:“哼,没见过这样的。打水,拿衣裳。”
一个小伙计飞也似的端着一脸盆清水跑过来,吴先生拿着衣服等候着。
寿亭开始洗脸。
寿亭和吴先生往车间外边走。这时两个工人准备抬硫酸,一个工人二十多岁,一个十几岁。他俩把绳子套进坛子鼻儿,插上扁担就要抬。
寿亭一看这场面,扬手大叫:“不行,那是硫酸!”
晚了,工人已经把坛子抬离了地面。坛子鼻断了,坛子破裂,硫酸溢漾,一地huáng烟。寿亭一个箭步蹿上去,猛力把那孩子推开,那孩子倒退几步,坐到地上。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看着硫酸向自己流来,吓傻了,慢慢地向后退着。寿亭一步迈过去,捡起扁担朝他杵去。那小伙子被捅出去五六步,一腚坐到地上。总算没烧着他俩的腿。
其他的工人围过来。
那俩工人傻了,坐在地上只剩下害怕,都忘了站起来。寿亭拿过绑布的竹批子,没头没脸地向二十多岁的那个小伙子抽去。小伙子蹲在地上,抱着头。寿亭一边打,一边怒骂。吴先生用力抱住他。
寿亭气得呼呼直喘:“我说过多少次了,抬硫酸要用垫子,就是不听!就是不听!他娘的,要是真烫着,你让我怎么对你家里jiāo待!”
吴先生推着他走,他一路骂骂咧咧,边走边回头。
办公室里,内德和翻译坐在连椅上等着。内德有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穿着格子布的西装。那翻译二十多岁,穿着白衬衣,头戴鸭舌帽,帽顶上还有个小布扣。
寿亭呼的一声撞开门,怒气冲冲地进来了。内德很意外,连惊带礼貌地站起来要握手,寿亭没理他,从他身边走过,坐到自己的椅子上。内德把手一摊,耸一下肩,很尴尬。寿亭冲着吴先生吼道:“让他俩上外间等一个钟头,我正在气头上,什么事也说不了。快让他们出去!”
内德和翻译对视一下,摊摊手。吴先生过来,让着他去了外间。
外间里,吴先生给他俩端过水来,对着内德赔笑脸。“杜先生——”他对翻译说,“你给内德先生解释解释,陈掌柜的就这脾气,一会儿就没事了。刚才工人不按规定抬硫酸,差点烧着。他整天忙里忙外的,也是心焦。陈掌柜的少年得志,十五岁就当掌柜的。”
翻译说:“我听说陈先生过去曾经要过饭……”
吴先生赶紧用手指里面,示意翻译停下:“可别说这!”他又用手指了一下里面,“要是让陈掌柜的听见,你这买卖就别做了。”
内德也用眼瞪翻译,翻译赶紧改口:“我是说,我听说过陈先生的本领,也听说过他的脾气。不过内德先生是有身份的人,这样鲁莽很不合适。这不是对待合作伙伴的方式。”
吴先生笑笑:“杜先生担待。陈掌柜的这就给内德先生留了面子,因为是洋人。要是你自己来,他一嗓子就把你轰出去。杜先生,你是不知道,陈掌柜的除了他丈人不敢骂,谁都敢骂。土匪都拿他没办法。青岛码头上的地痞厉害不?可就是不到这里来闹。这你知道。何大庚从自己的腿上往下割肉,他割一块,陈掌柜的吃一块,生吃!何大庚一看镇不住,关上门认了陈掌柜做大哥。你是来谈买卖,谈成了买卖是目的,别挑这些小事,别把大事耽误了。”
内德听得懂汉语,只是说得不好:“嗯,我知道,陈是个传奇人物。”
寿亭想喝水,可搪瓷缸子里没有水,他就过去对着水管子喝了一阵。他抹了一下嘴,大声喊老吴。
老吴闻声而至:“掌柜的。”
“你办两件事。”
“是!掌柜的,你说。”
“从柜上拿两块钱,记到我账上,给刚才那个贼羔子送去。我打了他,事后想想觉得忒重。还是个半大孩子,这事儿也难免。别让我吓得他跳了海。去,替我给他赔个不是,就说陈寿亭错了,给你赔不是。”
“好,好,我这就去办。陈掌柜的,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枣吃。”
“你说什么?”寿亭的眼又瞪起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吃?我打他,是因为他错了;给他两块钱,是因为我错了。这根本不是一回事。”
“是是是是是……”
“第二件,买机器的那个单子在你那里,你抄一张,再给查西汀洋行的英国人送去。咱要货比三家,让他们这些láng羔子争肉。最后肉是咱的,给他们的全是骨头。”
“这事儿对,就得让他们争。我把内德先生叫进来吧?”
“叫进来吧,好好的,生了一顿闲气。”
“陈掌柜的……”吴先生支吾,他见寿亭又把眼瞪起来了就赶紧说,“人家是来谈买卖的,别对人家横鼻子竖眼的。”
“老吴,我这气刚消了,你别再激我的火。我不管什么德国人还是他娘的日本人,他们是拱着来和咱做买卖,是想挣咱的钱。你记着,老吴,我在周村,你在张店,咱俩都能吃得上饭。咱之所以跑到青岛来挣钱,就是为了有了钱高声说话。有钱就是祖宗,就是他们的祖宗!”
老吴连连说是,倒着退了出去。
这时,登标满脸喜气地跑进来:“掌柜的,你家大嫂来了。还有个伙计,叫柱子,也带着媳妇。”
寿亭一惊:“在哪?”
“楼下吴先生那里。”
寿亭刚想去,接着想起了一件事:“登标,那个叫柱子的不是伙计,是我兄弟。你先下去陪着,说我正和洋人谈买卖。先公后私,我谈完了买卖就下去。”
登标点着头:“掌柜的,东家也回来了,正在下面陪着大嫂说话呢。东家让我告诉你一声,晚上他请客,不让你在厨房里吃饭。”
寿亭想了想:“不用,你让伙房蒸馍馍,炖鱼,大伙一块吃,都高兴高兴。去馆子花钱太多。告诉东家,免了。”
第九章
【1】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