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现在住在一座青砖小楼上,楼下还有个院子。院子前面有块空地。老孔把洋车放好,等着寿亭上工。
早上,寿亭准备去上班。福庆这时已有十岁,他没去上学,就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看书。这孩子大眼睛,看上去很安稳。他见父亲出来,就站起来说:“爹。”
寿亭慈爱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还不赶快去上学?”这时他已有三十多岁,依然是短头发,只是上唇有短胡子。穿着布夹袄,gān净利索。
佣人孔妈出来了:“老爷,少爷学校里今天游行,反对日本鬼子。太太怕人多乱,就没让少爷去。”说时在后面扶着福庆的肩。
寿亭一听,回身大喊:“采芹!”
采芹这时也已三十多岁,人很瘦,但看上去还jīng神。她闻声跑出:“你喊什么,省得人家不知道我叫采芹。”
寿亭皱着眉:“这孩子不能在家里关着,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孩子就让你给关傻了。游行人多怕什么?老孔!”
老孔在院门外回应:“来了,老爷。”
采芹刚想说话,寿亭抬手制止:“不用送我去上工了,快送少爷去学校。晚了,拉着他快跑,要不赶不上队伍了。”
“好好!”老孔拉过福庆的手就要走。采芹忙从衣袋里掏出个小钱递给福庆:“拿着这一分钱,要是晌午游不完,就买俩烧饼吃。”
福庆高兴地接过来,冲着爹妈鞠个躬:“爹,娘,我上学去了。”
福庆跑出去跳上老孔的车,老孔让他坐好了,于是开始飞跑。
采芹想拉寿亭回屋,寿亭一挣:“有什么话晚上再说,你以为这是在周村呢,上工没个点。”
采芹笑着,送寿亭出来。寿亭站住说:“采芹,这孩子不能不让他出去,得让他出去见世面。在咱跟前,永远长不大。回去吧。”
采芹说:“我寻思着这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满街筒子都是难民,别把福庆拐了去。”
寿亭气笑了:“难民拐咱福庆?他自己的孩子还养不活呢!我看你也快傻了。回去吧。”
采芹站在门口,笑着目送寿亭,见寿亭走远了,这才回到院中。孔妈正在择菜,站起来说:“太太,刚才忘了告诉老爷,咱晚上吃大包子,让他回来吃饭。”
采芹笑里带嗔:“孔妈,你也是多嘴,让他吼了我一顿。下午再说吧,到时候让老孔给他去送信儿,让他晚上回来吃饭。”
孔妈答应着,采芹回了屋。
【2】
码头上,一条轮船靠了岸。人们从船上拥下,全都破衣烂衫,提着行李卷。大人喊孩子,男人喊老婆,一片混乱。两个穿黑衣裳的港警在维持秩序,人流将他俩拥向一边。
一个港警对另一个说:“这一天一船,青岛也盛不下呀!唉!”
“说是日本人在东北见人就开枪,他们不往内地跑怎么办?听说烟台蓬莱难民还多。这东北军也真够熊的,一夜之间就丢了三个省。”
“得得得,打住!兄弟,这事儿忒大,咱管不了。”
“这管不了是管不了,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他娘的跑什么?和日本人玩命呀!”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女子来到港警跟前。她看上去二十岁左右,中等略高的身材,学生头,黑裙子黑鞋白袜,灰上衣外面还罩着最时髦的线结外套,美丽清纯,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她叫沈远宜。她冲着两个港警一鞠躬:“请问老总,这青岛一共有几家医院?”
那个瘦港警忙接过来说:“病了?我叫洋车拉着你上医院。”说着就要招手叫洋车夫。
沈小姐赶忙说:“不是,是找人。”
他一摆手,那两个洋车夫又蹲回去。“找人?这青岛医院可多了,大的就有三家,可这三家吊着角呢!这样吧,你自己找也找不着,这人山人海的,全是你们那里来的难民,问路你都找不到人。我让那洋车拉着你找,一家一家地找,不管找多少家,你就给他五毛钱吧!”
沈小姐很高兴:“谢谢老总!”说着又鞠了个躬。
瘦港警冲着洋车夫喊道:“臭蛋,你过来!”
臭蛋闻声而起,拉起洋车飞奔而至。瘦港警指着女子说:“这小姐来咱青岛的医院里找人,你拉着人家,挨个地去医院找。不管找多少家,就是五毛钱。听见了吗?”
车夫点头哈腰,顺手接过沈小姐的旅行包。她再向港警鞠躬致谢,然后上了车。洋车夫刚拉出几步,港警又喊:“臭蛋,过来!”
车夫放下车,让小姐暂等一会儿,自己跑回来。瘦港警说:“臭蛋,这可是个大买卖。你留一毛,俺俩一人两毛,听见了吗?”
“一定,一定。这根本不用您嘱咐。我走了?”
港警挥手,让他快去。这时,沈小姐回过头。海风chuī来,她额前的散发飘动着。
洋车消失在人流中。
沈小姐走进了第一家医院,她让车夫在门台下等着,她走出去了几步,然后又返回来,提上了她的旅行包。
车夫擦着汗,尴尬地摇摇头。
她来到医院窗口,客气地问里面的小姐:“请问护士小姐,这医院里有位叫霍长鹤的病人吗?”
那小姐忙站起来:“这位霍先生是gān什么的?”
沈小姐忙说:“是东北军的一个军长,负了伤,听说就在青岛治疗。”
那小姐立刻睁大眼睛:“日本人在东北真杀人吗?”
沈小姐点点头:“小姐你费心给我查一下。”
那小姐笑了:“我们这里没有这位霍先生,不信,这是住院病友名单,你自己看吧。”说着把一个本子递出来。
沈小姐用指头捋着查。
洋车在马路上跑着。
沈小姐又进了一家医院,还是提着她的旅行包……
【3】
孔妈在厨房剁馅子,叮叮当当地乱响。采芹出现在厨房门口:“孔妈,忙过了吗?我也搭把手吧。”说着就要去洗手。孔妈制止:“不用,太太,你歇着,你身子还不好,可别再累着。你要是一个人坐着闷,就坐在这里和我说说话儿。”说着搬过一个高凳子。采芹坐下了。
“刚才我在屋里听戏盒子,听着那日本鬼子在东北杀人,气得我出来了。”
孔妈停住手里的刀:“太太,你说那日本鬼子能打到青岛来吗?”
采芹想想:“兴许不能,这青岛和东北隔着海呢!”
孔妈认为有理:“也是,也是。我看这日本人在东北也长不了,兴许抢了那秋庄稼都得回去。”
这场关于东北局势的讨论正要往纵深发展,老孔拉着车进来了。
采芹问:“你怎么不拉着老爷一块儿回来?”
老孔说:“老爷说,游行的人太多,让我上学校门口接少爷,我就回来了。太太,我走了。”老孔说着又出了院子。
“我说不让去吧,非得去。你说让人担心不。”说着就要向院门口走。孔妈笑了:“太太,没事。刚才轮船公司任家还让人来问呢,说他那少爷游行也没回来呢。他那孩子和咱少爷一个班,上学下学都一块儿。没事儿,你还是坐下歇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