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彪说:“对,我临走的时候,把机器都给他弄坏!”
寿亭忙摆手:“别,别,咱不惹那麻烦。只要你们带着伙计们顺利地出了青岛,就是头功一件。我在济南摆下大席等着你们。”
金彪说:“现在下面乱成了一片,伙计们都急了。我这就下去说吧?”
寿亭拉着金彪的手:“你叫上王长更、王世栋等等几个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先劝着工人们散了,然后就说陈掌柜的另有安排。千万别把下月初八走人的事说出来!记着了?咱厂里一共有五个青岛的当地人,那个姓施的电工已经让我辞了,现在还有四个。这四个人家在青岛,兴许不能跟咱去济南。一会儿你下去把这四个人给我叫上来,每人给点钱,先让他们回家听信儿。等咱在济南安顿好了,咱再来信问他,愿意跟着咱去,咱高接远迎,不愿意跟咱去,咱也给了钱。省得他们回家乱说,坏了咱的事。门口那俩残废也给我叫上来,这两个人都很老实,别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
金彪答应着就要走,寿亭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兄弟,你漂洋过海地来到青岛,咱弟兄们才算遇上,这是前世的缘分。咱在济南的工厂能不能开起来,咱能不能给日本人留下个空厂,就全靠老弟了。”
金彪二目圆睁:“掌柜的,你放心,我要办不好,就一头撞死!”说罢转身而去。
这时,司机小丁进来了,哭着说:“掌柜的,你把汽车也卖给日本人了?”
寿亭笑笑:“这汽车是我自己出钱买的,和大华没有关系。你放心,下去吧。”
小丁半信半疑地边走边回头。
【6】
早上,下着蒙蒙细雨。
明祖住的是一个公馆,院子很深,花铁艺西式栅栏门,一条甬路通向里面。他的楼房是白色的,十分气派。明祖站在楼前走廊上,和太太告别。
洋车夫把雨帘撩起来,等着明祖上车。车夫身上披着huáng油布,裤腿挽得很高。
太太不放心地说:“现在这么乱,滕井又整天盯着你,下了工就回家。你不回来,我的心也就悬着。”
明祖说:“没事,他不能把我怎么样。”
正在这时,大门开了,寿亭的汽车开进院来。
明祖惊异:“寿亭的汽车。他不是今天走吗?”说着让洋车夫让开地方,回身对太太说:“柏芝,见了寿亭叫六弟,人家这是来和咱告别。你总说见见这个人,一直就没这个空儿。这人挺义气,临走了还想着来一趟。”
太太答应着。
汽车开上了门廊,小丁下来了:“董事长。”
明祖往车里看:“寿亭呢?”
小丁递过一封信:“陈掌柜的给你一封信。”
明祖赶忙接过来拆开,回身就往屋里走。他急着看,太太扶着他坐下。明祖轻轻念道:“明祖我兄珍重:寿亭来青岛这些年,与老兄不断争斗,给你添了不少乱,也给你惹了不少麻烦。当初年轻,很不懂事,请老兄原谅我。日本人bī着我把大华卖给他们,实在也是无奈。今后青岛只剩老兄支撑民族染织业的局面,想来也是难过。如果在青岛能gān下去,就gān;gān不下去,就去济南找我,咱们一样可以合起伙来gān买卖。车上有一套布样和我染布用的方子,是前几天我让家驹写下来的,十分详细,留给老兄,照此操作,万无一失。前年我想买辆汽车撑撑工厂的门面,家驹他爹不大高兴。我不便让他老人家为难,就自己出钱买下来。你也喜欢这汽车,常来借去拉客商。我去了济南,济南那地方比较土,我也用不着汽车,把它送给老兄,做个念想。小丁人很老实,就让他给你开车吧。我坐今天早晨的火车去济南了,代我问嫂子好。总说去见见嫂子,也没见成。咱都太忙,没有这个空。我也不会写字,头上一句,腚上一句的,我说着老吴写。就写到这里吧。咱们还有见面的日子。务必珍重。弟陈寿亭泣拜。”
明祖已经泪流满面,他拉过太太:“快!快!快上车,火车这还开不了,和我去送寿亭!”
夫妻二人上了汽车。
汽车在雨中飞驰……
寿亭一个人站在雨中的站台上,那两个门房,一个在车上看着行李,一个站在寿亭身后用右手给他打着伞,寿亭把伞推开,把自己bào露在雨里。门房再把伞伸过来,他再次推开伞,仰脸向天,雨落在他脸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列车员来到寿亭身后:“先生,上车吧,马上开车了。”
寿亭慢慢地转回身,又慢慢地上了车:“青岛呀——”
一声凄厉的汽笛割裂了飘雨的早晨,车开了,青岛在寿亭的视野中退去,淡淡地,带着一份无法诉说的凄哀。
站台空旷,只有那辆雪佛兰汽车,和雨中的明祖夫妇。明祖望着火车开去的方向,脸上没有表情,只有雨水在淌。小丁趴在方向盘上哭着。
远处,飘着袅袅白烟,间或传来飘渺的汽笛声。
早晨,细雨蒙蒙……
第十五章
【1】
初秋,早上,济南宏盛堂药店。这个药铺有点特别,它的门脸形似牌坊,比周围的铺面高出一截。牌坊横过梁上,是本埠男人女脚的名士兼书法家王小脚的手迹“宏盛堂”,两边的对子也口气很大:“参茸阿胶店中尽宝,华佗扁鹊全是名医。”不仅店面的口号不着四六,盛气凌人,从拉药盒子的伙计到坐堂的先生也都斜着眼看人。
店里只一个买药的,是同达鑫鞋店的大师兄。这小伙子二十多岁,相貌端正,老成和气。他递上方子后在那里等着。药店账房过来了:“德顺儿,回头给你东家说,光来抓药还不行,还得买点福寿膏。”
德顺赔着笑:“李先生,你知道,东家不抽大烟。”
账房笑笑:“不抽大烟?那他那鞋店也别开了。自己不抽,还不能送人?这福寿膏是孬东西?养人!”
药抓好了,从很远处扔过来,德顺赶紧抱住。
德顺递上两个银洋:“东家说了,多了的让几位买茶喝。嘿嘿。”
账房接过来掂了掂:“哟,光你这三服青龙败毒汤就五块大洋。你掌柜的把这宏盛堂当成破烂市儿了!死性!”
德顺赔着笑说:“李先生,我东家说这药在万和堂是两毛钱一服,这两块大洋……”德顺的话还没说完,账房就示意他停止发言:“德顺儿,咱也认识,你是个伙计,也主不了事儿。你那东家仗着和钱爷是同乡,这些年本号一直没bī他。这不找你麻烦不等于不能找你麻烦,你得开窍儿!”说着用手叩了叩柜台,“昨天派人去了,他这才来抓这三服药。我估摸着,这药抓回去他也不吃,就是给俩小钱应付应付。我们钱爷说了,不能因为是同乡就例外。回去告诉他,每月送十块大洋来。你那鞋铺小,我们钱爷也知道,这是老鼠尾巴上长疖子——挤不出多少脓来。要十块大洋,这就是照顾。回去赶紧送来,要不,哼哼,钱爷可是有点儿烦呀!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