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说笑着向账房走去。
账房就在寿亭楼下。那小楼和青岛大华一个模样,只是原来坐西朝东,现在是坐北朝南。原先看不见的那个室外楼梯现在来到了正面。吴先生一听寿亭说着话过来,赶紧迎出:“掌柜的,东家。”
家驹苦笑一下:“老吴,以后别叫我东家了,就叫我家驹吧。”
老吴看看寿亭,笑着伸手向里让。
寿亭说:“咱仨在一块儿玩了十来年,挺好的,gān的哪门子买办!”
家驹叹口气,拉了个椅子坐下。另一个小伙子端来茶。这位是老吴的侄子文琪。
老吴拿出一个牛皮纸袋子放在寿亭面前,躬身说:“掌柜的,我和文琪先出去,你和东家慢慢聊。东家,我先到后面看看。”
说着叔侄俩出来,把门带上。
寿亭拿过那个袋子,放到家驹面前,轻轻地叹了口气。家驹从袋子里掏出那些银行的票据,大致看了看,又装回去,然后推到寿亭跟前。
家驹说:“六哥,这实在太多了,不行,不行!我当初一共投了六千大洋,这些年连上我爹那里,加上你给我的,七八十万了,这钱我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
寿亭不急,看着家驹笑:“兄弟,话不能这么说。没有当初那一桶水,活不了我这条大鲤鱼;没有当初那六千大洋,也就没有后面的这几十万。再说了,要不是你留学德国见了世面,也不会在青岛买工厂。你不买工厂,我也去不了青岛。去不了青岛也就挣不了钱。挣不了钱是小事,要不是你,我还不是周村街里的一个染匠?在周村你有天大的本事又能怎么样?所以说,就是那六千大洋,成全了我陈寿亭。所以说,你拿这些钱一点不多。”
家驹急了,站起来说:“我的钱够花了。这新厂刚开,正用钱,我拿着钱没有用。不行,不行。”
寿亭用小拇指冲那些票据一指:“按我说的办。我这还没有全部给你。我怕你花钱没数,把钱花完了傻了眼,就留了点钱给你当股份。我九你一。家驹,不说别的,这些年光挨我的骂,也值这些钱。人生一共有多少年?咱俩一待就是十几年。兄弟,咱俩要这样推来让去的,就显得没有意思了。装起来。我怕这时局起变化,就让老吴去新开的渣打银行全换成英镑。虽说这英国让新上来的那西他拉(希特勒)弄得心神不定,但还是比咱这中华民国撑劲。你花多少,就换多少。就在商埠上,很方便,打个电话他就来换。我觉得买点金子也行,他这个银行也卖金子,成色还不错。”寿亭说完把那些票据放到家驹的公文包里,“就这么办吧,都是滕井给的。你先回家,中午叫上赵老三,咱去聚丰德吃顿饭,一块儿商量开业的事。咱现在没汽车了,东初那汽车实在太花,我是不坐。咱就都坐洋车吧。我说,你抽空还得给明祖写封信。咱破了人家的财,要不是咱俩在青岛弄上这十几年,人家还不大发了。什么事,都是事后想起来才觉得不对。其实青岛也不是他的。”
家驹无奈,感喟着收下了钱。他从包里顺手拿出报纸:“好,我明天就写。六哥,咱的广告出来了。咱十八号开业,还有十天,这中间还得再登一次。咱得弄出点阵势来。”
寿亭下意识地把报纸接过去,又送回去:“念!”
家驹笑了:“六哥,我去gān了买办,谁天天给你念报纸呀?”
寿亭望向窗外,深吸了一口气:“是呀,没人给我念了。”
家驹看了寿亭一眼,忙扭转气氛,念报纸:“六哥,你听着:‘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六哥,我这词还行吧?”
寿亭并没回过头来,他盯着厂中间那个小花园,意味深长地说:“染出一片蓝蓝天,是呀,染出一片蓝蓝天,就剩下我自己染了。”
【3】
上午十点多钟,夜明妃叙情馆里,夜明妃——沈远宜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穿一件浅灰色布旗袍,学生发式,弧形月白发卡。清丽脱俗,文雅恬静。这房间很大,屋子里有一架深红色的三角钢琴,墙上是小幅油画,画的内容是些静物,水果鲜花之类,其画法,明暗反差很高,越发显得深远静谧。这个房间里从桌布到椅套全是白的。里面是卧室,浅蓝色的帷幔挂起,chuáng前是踏毯,高贵简洁。
她看着报纸上的广告,自言自语地说:“‘别青岛,来济南,染出一片蓝蓝天!’青岛开染厂的,陈寿亭……”她猛地站起来,拿着报纸跑到电话旁边,摇一阵电话,“给我接宏巨染厂,哎,对,新开的。”她等着,下意识地向后拢了下头发,“喂,宏巨染厂吗?”对面答应。“陈掌柜的在吗?出去吃饭了?噢,问我是哪里呀?我是陈掌柜的朋友。”她笑了,“陈掌柜没有女的朋友?”她的笑更加天真迷人,“那好吧,我下午再打吧。请问一下,陈掌柜的在青岛的工厂是叫大华染厂吗?噢!好,好。谢谢!”她把电话放下后,大声冲楼下喊:“姨妈——”
一个中年妇女闻声上楼。她有四十出头,gān净利索,风韵犹存。“什么事,远宜?”
她指着报纸:“你看,青岛那个陈掌柜,他来济南开染厂了。这下可好了。快让顺子来,拿我的名帖去请他。不行,我亲自去。”说着就要去拿外衣,还是一件线结的白色开司米。
她姨拦住她,要过报纸放在一边:“就是二十块大洋人情,回头加倍给他就行了,你还亲自去请他。不用。”
远宜很诧异,她用陌生的目光看着姨妈,傻了一会儿,又拿过外套,十分坚决地说:“不行!这个人太好了,这样的人我从来没遇见过。那天要不是人家,我就冻死在海边上了。”
姨妈不以为然:“远宜,也不全是他,也有天意。”
“天意?天意怎么不让我找到长鹤?天意为什么让小偷偷了我的包?天意?如果有天意,也是让他来救我。那天他还喝了酒,走路都打晃,可他就是不上车。我坐在车上,人家在地上跑,真是一点邪念都没有。这样的人能简单说成是二十块钱的人情?不行,我得去。”说着就往身上穿外套。
姨母按住她:“不行,起码今天不行。下午一点,我答应了三元染厂的赵老三了,人家陪德意志洋行的客人来看你。听话,啊?”
远宜厌烦透顶地坐下了,把外套用力甩向一边。姨妈赶紧过去拾起来,抖搂一下搭在臂弯里。远宜撇着脸:“那你把顺子叫来,让他先去一趟。”
姨母蹲在沙发前哄她:“远宜,你现在可是远近闻名的红人儿,那些做买卖的哪个不到咱这里来?用不几天,那陈掌柜的准来。到时候咱好好招待他不就行了嘛!啊,听话。”她见远宜还努着嘴生气,眼珠一转,扶着她的腿说,“远宜,他不是要开业吗?要么到那天咱给他送厚礼,不仅还了人情,还给他撑了门面。这多好!”
远宜立刻惊喜起来:“对,我给他来个惊喜。我要好好谢谢这位陈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