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又说:“给我来两丈,我带回去看看。”
伙计在撕布,寿亭又问:“开埠染厂的布为什么卖不动?”
掌柜的说:“东西是好东西。现在这人买东西,还是图便宜。今年chūn天我去天津进了二十匹,唉,压到手里了。这天也冷了,就只能等着明年了。”
寿亭又问:“你在天津看见有卖虞美人的吗?”
掌柜的说:“有,也是卖得挺好,就在开埠染厂的眼皮底下。那开埠染厂眼睁睁地看着,gān着急。现在这人不认实在,你那布再好,只要价钱高,他就不买。陈掌柜的,没法儿。这好东西,就是这样生生让孬东西顶死的。现在就这样。”
寿亭拿着布出来,然后过了马路,进了另一家布铺。
【2】
十点多钟,一辆奔驰牌的木壳汽车开进厂来,在寿亭办公室楼下停住。这车是柿子huáng色,加力筋及主要框板是巧克力色。东初从车上下来,跳跃着上了楼。
寿亭站在印花机旁边,手拿着花布与几个技工商量事。那印花机停着,寿亭拿着印废了的花布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呢?他娘的,这是有点儿邪。”吴先生进了车间,他来到寿亭跟前:
“掌柜的,三掌柜的来了。”
寿亭没转身:“你让他到这里来,我正有事问他。”
一个三十多岁的技工问:“掌柜的,再试一遍吧?”
寿亭看着他:“我看先停停吧,这一开机就是二百米,刘师傅,这太疼人了!金彪,把印废的这些量一下,看看有多少,给工人们分了吧!”
金彪应着:“掌柜的,这要是全分可能不够。”
寿亭嫌他笨:“说你傻吧,当着这么多人;说你jīng吧,你还傻得没谱儿。先分给那些孩子多的。吃饭的人多,挣钱的人少,这样的人家先分。撑不着饿不着的后分。工长把头各槽的主机不分。这点小事都弄不明白!”
金彪挠着头傻笑着带人去了。
寿亭又问那技工:“刘师傅,你以前是怎么印的?”
刘师傅有点难为情:“陈掌柜的,过去我在南京那厂里,是用的单色机,是一遍一遍地印。可咱这里是新式的三色机,好几种颜色一次印出来。这种机器我没开过,所以——”
寿亭抬手打断他:“那德国人来教了这么久,我看着印得挺好呀!怎么人家一走你又不会了呢?”
刘师傅说:“我实际上并没学会,只是觉得差不多了。我看陈掌柜的急着开工,就说学会了。再加上那德国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所以——”
寿亭摆摆手:“那德国人说一句,卢先生翻译一句,我看你都听懂了,这下好,一堆废铁。你也别着急了,快擦擦头上的汗,到一边抽烟去吧。能从南京来投奔,这本身就是信得过我陈寿亭。不用担心,咱慢慢地来。实在不行,我就把德国人从上海叫回来,再教一遍。远离着布,到车间门口去抽支烟歇歇吧。”
刘师傅满面羞愧地走开了。他身后一个小伙计拿着洋火准备划。东初夹着公文包走过来。寿亭用两个指头捏住他袖口:“老三,我正要去找你。你说,六合染厂的布那么薄,可那花印得那么踏实,他是怎么印的?”
东初不以为然地说:“这很简单,调高底簧。等会儿让我厂里的那两个老毛子过来,调一下就行。”
寿亭笑了笑:“昨天你哥就把那俩人派来了,底簧是高了,花也印实了,可布差不多挤断了。不行,我得去上海,就让六合染厂拿这二成份子。”他拉着东初就往他办公室走,又回身喊道,“你们把机器刷出来。金彪,断了电。你们全去染布车间,没有我的话不能再试了。顺子,给刘师傅冲上壶茶。”
顺子闻声直奔暖壶,然后又跑回来:“刘师傅,你是喝茉莉还是喝珠兰?”
刘师傅臊得无颜以对:“你随便吧。”
寿亭的办公室很宽敞,写字台冲门摆放,右边有个小型会客区,一个中式红木圆茶几,四把西式小圈椅。寿亭和东初坐在那里喝茶,老吴的侄子吴文琪站在门外候旨。
“六哥,六合染厂的事,有些变化。”
“怎么着?”
“唉!”东初叹了口气,“这人哪,真是说变就变。林荣祥是我多年的同学,本来人很好,可现在买卖gān大了,谁也不在他眼里。前几天我去上海,他晚上请客,除了我和他,一桌子全是外国人,bī得我说了一晚上英文。他故意震唬我。”
“咱不管那些,就说合伙的事。他就是把月亮上的人弄来,也和咱无关。”
“他现在与德国人英国人都弄得很熟,今年四月里又在静安寺附近开了一个厂。我把合伙的事给他说了,他说,要是让他出让技术,就得给他四成份子。这也忒狠了吧!”东初说时伸出了四个指头,“不过,他那印布技术,连德国人都说好。”东初看着寿亭脸上的变化。
寿亭没表态,拿过壶给东初添茶。他把壶往桌上一放,下了决心:“四成就四成,一共三年,还是咱拿大头。”
“六哥,”东初已十分为难,使了好几次劲,才说,“你让我怎么说呢?他现在改了,得五年。因为现在的花布市场差不多由他控制着,他谁都不怕。天津开埠印染厂那么大,布又结实印得又好,我看都快让他挤得撑不住了。”
寿亭说:“这两天,我也出去看了看,开埠染厂的布确实不错,就是价钱高。好东西卖不了好价钱,真也没办法。”寿亭站起来在屋里走动。他给东初递上红锡包烟,自己也把土烟点上。他猛地回过头来说:“五年就五年。他不是狠吗?咱也有狠的。只要他那技工一来,我一看就能明白个八九分。这回德国人来教印花,我听了你哥的,苗先生也说我,不让我总想着自己下手gān,要放手让工人学。这倒好,一点儿没学会。这回姓林的那些技工来了,不仅我自己看着gān,还得再弄上几个伶俐伙计从头到尾地跟着学。随后我把技术拿到你厂里。你厂里印的那布,也和花老虎儿似的,不能卖,砸牌子。老三,我还有闲钱,你回去给你哥说,咱合伙再买两条三十英尺的大印花机,一块儿gān。他那四成份子大概也就剩下一成了。我平生就怕别人敬着我,就是不怕挤对。他挤咱?咱学会了还不一定谁挤谁呢!”
东初高兴地站起来:“还是六哥主意多。我哥准愿意。”
寿亭又说:“老三,咱得明白这样一个局势,染布快过时了,技术太简单。现在,乡下的几个土财主一凑合,就能开染厂。他那工人就是管顿饭,根本不给工钱,加上没日没夜地gān,成本低,卖的价钱就低。咱现在已经顶不住了。东初,人只能活一回,要是落到后头再想撵,那就晚了。咱现在也是堂堂工业家,要是让这些土财主给挤死,我看还不如直接一头撞死得了!老三,咱得弄点新玩意儿,一股劲地向前冲。要是再染下去,这路越走越窄。咱的厂太大,窄路上跑不开咱这样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