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外一阵骚动。
她把名帖递给司仪。司仪愣了一下,慌得没接住,又赶紧拾起来,连连道歉。继而声音猛然高抬:“济南宏巨印染厂陈寿亭先生之至爱亲朋,红颜知己,本埠红星沈远宜小姐!”
“噢——”整个大堂一阵轰动。
寿亭傻了,东初看了一眼寿亭,赶忙向外迎来。
訾文海父子也惊得站起来,相互对视,眼里满是内容。
远宜沿着红地毯向里走着,婀娜多姿,光彩照人,眼里是深情的微笑,旁若无人,只是看着寿亭。白志生低三下四地脱帽鞠躬,她根本不看,好像周围的人都不存在。东初迎上去,她也好像没看见,径直走了过去,东初有点尴尬意外。她只看着寿亭,笑得那么明媚灿烂。
寿亭傻站在那里,一点主意也没有。大堂一片静寂。远宜款款地走到他跟前:“哥!”莺声呢喃。寿亭没了主意,双手扎煞着,不知如何是好。远宜上前一步,轻轻把身子贴上去,继而搂住了寿亭,把脸偎上去,借着贴上寿亭脸的机会小声说:“哥,我在青岛借了你二十块大洋。”
寿亭恍然大悟,架着远宜的胳膊审视,不禁大笑起来:“好,好!妹子,好!”
全场一片叫好声。家驹站在洋人旁边也傻了。
白志生急得没主意:“世亨,这回闯大祸了!”
钱世亨也慌了:“大丈夫能屈能伸,抓紧把钱送回去!不行!明天,明天备厚礼,咱俩亲自去他厂里,再送块匾!说好话,多说好话!人家这么大的势力,不会和咱们一样。”说完,带着他那些人,侧着身子溜出逃窜。跑出几步之后擦着汗说:“我的娘哎,这姓陈的是gān什么的?”
苗先生对东俊说:“这小六子是有一套,行!”
东俊也笑着说:“苗哥,你可千万别以为他光会染布。他那招儿呀,一万!”二人大笑起来。
白志生走了几步,在一个店铺门前的石台上坐下,抬手拉着钱世亨也坐下:“我说,这个土老巴子是gān什么的?莫非真让你说准了,是韩复榘的亲戚?”
钱世亨说:“不会。要是韩复榘的亲戚,起码苗瀚东不会来。”
“给我棵烟抽。”白志生看上去很累。
酒宴在进行。
寿亭到哪里敬酒,远宜都陪在身边,也向客人鞠躬。她的右手总放在寿亭肘下照应着。
家驹忙里偷闲,悄悄地拉过东初:“我说,东初,六哥是真有绝的!”
远处,寿亭正在给苗先生和东俊敬酒。
寿亭说:“妹子,这是咱苗哥,是我做人做事的榜样。”
远宜赶紧致意:“苗哥好。”接着行了个法式的曲膝礼。
这时,苗先生的留学生的派头出来了,他剑桥一派地轻轻躬身:“粗俗商贾苗瀚东。”
寿亭接着插科:“看我哥这派!我怎么就是学不会呢!”
几个人碰杯大笑。
家驹和东初在远处看着,并不时地低语。这时,寿亭又和远宜去了另一张桌子,寿亭忙得出了汗,远宜掏出手绢,疼爱地擦着寿亭额角。家驹东初双双叹息,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訾文海对儿子低声说:“咱和滕井合作定了。让这些满身铜臭的商人,重新认识訾家!”
第十七章
【1】
早晨,济南城里大街上人来人往。这是济南最繁华的商业街,店铺林立。德隆布铺刚开门,一个伙计在往地上撩水,另一个站在柜台前望着门口。掌柜的在后堂。
寿亭推门而入,他一身布衣布裤,平民打扮,开始走访市场。
伙计见他进来,就凑过来问:“掌柜的,要点什么?”
寿亭抬手打个招呼笑笑:“我随便看看。”他沿着柜台走,每种布都看。他拿过蓝布的一角用手捻,眼看着上方,专门用手体会。然后再看,继而借着门口的光亮看。伙计觉得这人很内行,候在那里不敢发问。
寿亭上下打量伙计的身板:“行,小伙子,挺jīng神!这布什么牌子?”
伙计忙笑着说:“名士青。”
“噢——”寿亭点点头,“多少钱一件?”
伙计笑了:“先生,我们这里论尺卖,买成件的你得去染厂。”
“噢,噢。对不住,对不住。”他又往里走。
这边摆的全是花布,有七八个品种。他拿起花布来问:“这是什么牌子?”
“虞美人,上海六合染厂的。这布卖得最快,颜色也鲜活。”
寿亭把花布抖开一些,冲着门口的光亮把布扽平,从背后一点一点地找着看,边看边摇头:“这布怎么这样?多少钱一尺?”
“一毛四。便宜!”
“便宜是便宜,可也太绡了!”他又拿过另一种花布,先是用手捻,捻时不住点点头,“伙计,这是什么牌子?”
“貂婵,天津开埠印染厂的。这布倒是结实,印工也说得过去,可是一般老百姓都不买它,卖得不算太快。”
“为什么?”寿亭看着伙计,手指捻着布。
“这布好是好,可价钱贵。现在老百姓都很穷,买东西还是认便宜货。它顶不住虞美人,还是买虞美人的多。”
“多少钱一尺?”
“一毛八。”
布铺掌柜的听见了寿亭问话,出来看个究竟。他摘下花镜,认出了寿亭,赶紧迎上来。
“我道是谁呢,问这问那的,原来是陈掌柜的。这是出来看看行市?”
寿亭与他寒暄:“买卖还行?”
掌柜的说:“现在哪有行不行的,将就着吧!”
寿亭点头,问:“你觉得这虞美人怎么样?”
掌柜的说:“花布就是这牌子卖得好。好是好,可是这布太薄,我觉得纱支不够,太绡。老百姓买了去顶多穿一夏天,第二年拿出来一看,别处都没事,只是印的那些花烂了,全是窟窿。陈掌柜的,你是内行,这是怎么回事?”
寿亭拿着布笑了笑:“一是纱支不够,撑不住印刷铜版来回挤。”说时把两个拳头对顶在一起挤揉,“印薄布,颜色就得稀。现在印布的这些颜料,本身就是酸性的,最方便省钱的稀释办法就是硫酸兑水。这布本来就薄,印刷铜版再一挤,再加上点儿酸一拿,第二年也就真苏了。便宜是便宜了,可这真坑人哪!”寿亭摇头叹气。
布铺老板跟着寿亭向前走动。寿亭又说:“其实稀释颜色不一定非要用硫酸,草酸也一样,但是草酸贵,进口的更贵。可这话又说回来,现在能印花布的厂子少,就那么两三家。老百姓一年穿烂了,第二年还得买它的。如果这布太结实了,第二年它也就没有买卖了。我自己就是gān染厂的,也是盼着衣裳早烂。要是一件衣裳穿好几年,那工厂怎么gān?可也得八九不离十呀,怎么能这么个gān法!”
掌柜的大彻大悟,不住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