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要成为一次沉闷的旅行。范妮常听到埃德蒙长吁短叹。假若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再怎么打定主意抑制自己,也会向她吐露苦衷的。但是,由于有苏珊在场,他不得不把自己的心事埋在心底,虽然也想讲点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总也没有多少话好说。
范妮始终关切地注视着他,有时引起了他的注意,深情地朝她微微一笑,使她颇感欣慰。但是,第一天的旅途结束了,他却只字没有提起让他心情沮丧的事情。第二天早晨,他稍微说了一点。就在从牛津出发之前,苏珊待在窗口,聚jīng会神地观看一大家人离店上路,埃德蒙和范妮站在火炉附近。埃德蒙对范妮的面容变化深感不安。他不知道她父亲家里的日常生活多么艰苦,因此把她的变化主要归咎于、甚至完全归咎于最近发生的这件事。他抓住她的手,用很低的但意味深长的口气说道: “这也难怪——你一定会受到刺激——你一定会感到痛苦。一个曾经爱过你的人,怎么会抛弃你啊!不过,你的——你的感情投入比较起来时间还不算长——范妮,你想想我吧!”
他们的第一段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到达牛津的时候,几个人已经疲惫不堪。但是,第二天的行程结束得比头一天早得多。马车进入曼斯菲尔德郊野的时候,离平时吃正餐的时间还早着呢。随着渐渐临近那心爱的地方,姊妹俩的心情开始有点沉重。家里出了这样的奇耻大rǔ,范妮害怕跟姨妈和汤姆相见。苏珊心里有些紧张,觉得她的礼仪风度,她新近学来的这里的规矩,现在可要经受实践的考验了。她脑子里闪现出有教养和没教养的行为,闪现出以往的粗俗表现和新学来的文雅举止。她不断默默地想着银餐叉、餐巾和涮指杯。范妮一路上处处看到乡下的景色已与2月份离开时大不相同。但是,进入庄园之后,她的感受尤为深刻,她的喜悦之情也尤为qiáng烈。她离开庄园已经三个月了,足足三个月了,时节由冬天变成了夏天,触目皆是翠绿的草地和种植园,林木虽然尚未浓叶蔽枝,但却秀色可餐,更加绮丽的姿容指日可待。景色纵然悦目,却也更加赏心。不过,她只是自得其乐,埃德蒙不能与她共赏。她望着他,可他靠在座位上,比先前更加郁郁不乐。他双眼紧闭,好像不堪这明媚的景色,他要把家乡的美景关在眼睑之外似的。
范妮心情又沉重起来。一想到家中的人们在忍受什么样的痛苦,就连这座时髦的、幽雅的、环境优美的大宅本身,也蒙上一层yīn影。
家中愁苦的人们中间,有个人在望眼欲穿地等待他们,这是她未曾料到的。范妮刚从一本正经的仆人身边走过,伯特伦夫人就从客厅里走来迎接她。她一反平常懒洋洋的样子,赶上前来,搂住了她的脖子说:“亲爱的范妮呀!我这下可好受了。”
家里那三个人真够可怜的,他们人人都觉得自己最可怜。不过,诺里斯太太由于对玛丽亚感情最深,真正最伤心的还应该是她。她最喜欢玛丽亚,对她也最亲,她一手策划了她的那门亲事,而且总是以此为骄傲,沾沾自喜地向人夸耀。现在出现这样一个结局,简直让她无法承受。
她完全换了个人,少言寡语,稀里糊涂,对周围什么事都漠不关心。由她来照顾妹妹和外甥,掌管整个家务,这本是她难得的机会,现在却完全错失了。她已经不能指挥,不能支使别人,甚至认为自己没有用了。当灾难临头的时候,她就会失去原有的主动性,无论是伯特伦夫人还是汤姆,都丝毫得不到她的帮助,她也压根儿不想去帮助他们。她对他们的帮助,还没有他们之间的互相帮助来得多。他们三人都一样孤寂,一样无奈,一样可怜。现在别人来了,她越发成了最凄惨的人。她的两个同伴减轻了痛苦,而她却没有得到任何好处。伯特伦夫人欢迎范妮,汤姆几乎同样欢迎埃德蒙。可是诺里斯太太,不仅从他们两人身上得不到安慰,而且凭着心中的一团无名怒火,还把其中一人视为制造这起祸端的恶魔,见到她越发感到恼怒。假如范妮早答应了克劳福德先生,也就不会出这样的事。
苏珊也是她的眼中钉,一看见她就反感,觉得她是个密探,是个闯入者,是个穷外甥女,要怎么讨厌就怎么讨厌。但是,苏珊却受到另一个姨妈不声不响的友好接待。伯特伦夫人不能在她身上花很多时间,也不会跟她讲多少话,但她觉得她既是范妮的妹妹,就有权利住到曼斯菲尔德,她还真愿意亲吻她、喜欢她。苏珊感到非常满意,因为她来的时候就完全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诺里斯姨妈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她在这里真觉得快活,也特别幸运,可以避开许多令人不快的事,即使别人对她再冷淡,她也承受得住。
现在她有大量的时间可以自己支配,尽可能地去熟悉大宅和庭园,日子过得非常快活,而那些本可以关照她的人却关在屋内,各自围着那个这时需要他们安慰的人忙碌。埃德蒙在尽力宽慰哥哥,借以抛开自己的痛苦。范妮在悉心伺候伯特伦姨妈,以比以往更大的热情,做起了以往常做的事务,觉得姨妈这么需要她,自己做得再多也是应该的。
跟范妮讲讲那件可怕的事情,讲一讲,伤心一阵,这是伯特伦夫人仅有的一点安慰。她所能得到的全部安慰,就是有人听她说,受得了她,说过之后又能听到体贴同情的声音。并不存在其他的安慰方式。这件事没有安慰的余地。伯特伧夫人虽然考虑问题不往深处想,但是在托马斯爵士的指导下,她对所有的重大问题还是看得准的。因此,她完全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既不想认为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行和丑事,也不想让范妮来开导她。
她对儿女的感情并不qiáng烈,她的思想也不执拗。过了一段时间之后,范妮发现,把她的思绪往别的问题上引,使她重新唤起对日常事务的兴趣,并非是不可能的。但是,每次伯特伦夫人一把心思撂在这件事上,她只从一个角度看待这件事:觉得自己丢掉了一个女儿,家门的耻rǔ永远洗刷不掉。
范妮从她那里获悉了业已公诸于世的详情细节。姨妈讲起话来不是很有条理,但是借助她和托马斯爵士的几封来往信件,她自己已经了解的情况,以及合理的分析能力,她便很快如愿掌握了这件事的全部情况。
拉什沃思太太去了特威克纳姆,跟她刚刚熟悉的一家人一起过复活节。这家人性情活泼,风度讨人喜欢,大概在道德和规矩上也彼此相投,克劳福德先生一年四季常到这家来做客。克劳福德先生就在这附近,范妮早已知道。这时,拉什沃思先生去了巴斯,在那里陪他母亲几天,然后把母亲带回伦敦,玛丽亚便不拘形迹地跟那些朋友一起厮混,甚至连朱莉娅都不在场。朱莉娅早在两三个星期之前就离开了温普尔街,到托马斯爵士的一家亲戚那里去了。据她父母现在估计,她所以要去那里,可能为了便于接触耶茨先生。拉什沃思夫妇回到温普尔街之后不久,托马斯爵士便收到一位住在伦敦的特别要好的老朋友的来信。这位老朋友在那里耳闻目睹许多情况,感到大为震惊,便写信建议托马斯爵士亲自到伦敦来,运用他的影响制止女儿与克劳福德先生之间的亲密关系。这种关系已给玛丽亚招来了非议,显然也引起了拉什沃思先生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