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妮默默不语,这倒不是因为她认为这种弊端已经没有办法补救了。这时她坐在那里望着贝齐,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一个妹姝。那个小妹妹长得很漂亮,当年她离家去北安普敦郡的时候,她比现在的贝齐小不了多少,她走了几年后她就死掉了。她特别招人喜爱。那时候,她喜爱她胜过喜爱苏珊。她死去的消息最后传到曼斯菲尔德的时候,她一度非常悲伤。看到贝齐不由得又想起了小玛丽,但她说什么也不愿提起她,免得惹妈妈伤心。就在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打量贝齐的当儿,贝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拿着一个什么东西让她看,同时又挡着不让苏珊看见。
“你手里拿的什么,亲爱的?”范妮说。“来给我看看。”
原来是把银刀。苏珊忽地跳起来,扬言是她的,想要夺过去。贝齐跑到妈妈跟前寻求保护,苏珊在一旁责备她,言词还很激烈,显然是想博得范妮的同情。“这是我的刀子,不给我太不像话。是小玛丽姐姐临死的时候留给我的,早就应该归我所有了。可是妈妈不肯给我,总是让贝齐拿着玩。到头来,就让贝齐抢去了,变成她自己的,尽管妈妈曾向我保证不会jiāo给贝齐。”
范妮感到大为震惊。妹妹的这番话和妈妈的回答,完全违背了她心目中对母女之间应有的情义、敬重和相亲相爱的概念。
“我说,苏珊哪,”普莱斯太太以抱怨的口吻嚷道,“你怎么脾气这么坏呀?你总是为这把刀争吵。你别这么吵来吵去就好了。可怜的小贝齐,苏珊对你多凶啊!不过,亲爱的,我叫你到抽屉里去取东西,你不该把刀拿出来。你要知道,我对你说过,叫你不要碰它,因为苏珊一见你拿就要冒火。贝齐,下一次我要把它藏起来。可怜的玛丽临死前两个钟头把它jiāo给我保存,她万万没想到你们像狗抢骨头一样抢这把刀。可怜的小家伙!我只是勉勉qiángqiáng能听见她说的话,那话真让人感动:‘妈妈,等我死了埋掉以后,把我的刀送给苏珊妹妹。’可怜的小宝贝啊!她好喜欢这把刀,范妮,她卧chuáng不起的时候,一直把它放在身边。这是她的好教毋马克斯韦尔将军的太太送给她的,那时她离死只有六个礼拜了。可怜的小亲亲啊!也好,她死了,免得受我们遭的罪。我的贝齐(抚摸着她),你可没有她的好运气,没有这么个好教母。诺里斯姨妈离我们太远了,不会想到你这样的小人儿。”
范妮确实没有从诺里斯姨妈那里捎来任何礼物,只带来了她的口信,希望她的教女做个好孩子,好好念书。有一次,她曾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客厅里听到窃窃私语,说是要送贝齐一本祈祷书,但是以后再也没听到说起这件事。不过,诺里斯太太还是抱着这个念头回到家里,取下了她丈夫用过的两本祈祷书,可是拿到手里一琢磨,那股慷慨的劲头也就烟消云散了。她觉得一本书的字太小,不利于孩子的眼睛,另一本太笨重,不便于孩子带来带去。
范妮又累得不行了,一听说请她就寝去,她便不胜感激地接受了。看在姐姐回来的分上,贝齐获许比平时晚睡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到了仍然不肯去睡,还要哭哭闹闹,没等她哭闹完,范妮就起身上楼了,只听楼下又吵吵闹闹,一片混乱:男孩子们要面包加奶酪,父亲吆喝着要加水朗姆酒,而丽贝卡总是不能让大家满意。
她要和苏珊共住的这间卧室又狭小,又没有什么装饰,根本提不起她的兴致。楼上楼下房间这么小,走廊楼梯这么窄,都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住的那间阁楼,本是人人嫌小不愿住的地方,现在想起来倒觉得蛮阔气了。
托马斯爵士若能知道外甥女给姨妈写第一封信时的心情,也就不会感到绝望了。范妮好好睡了一夜,早晨觉得挺愉快的,还可望很快再见到威廉,加上汤姆和查尔斯都上学去了,萨姆在忙自己的什么事,父亲像往常那样到处闲逛,因而家里处于比较平静的状态,她也就能用明快的言词来描绘她的家庭,然而她心里十分清楚,还有许多令她不快的事情,她不想让他们知道。她回家住了不到一个星期便产生的想法,做姨父的若能知道一半,就会认为克劳福德先生定会把她弄到手,就会为自己的英明决策而沾沾自喜。
还不到一个星期,她就大为失望了。首先是威廉走了。“画眉”号接到了命令,风向也变了,来到朴次茅斯后的第四天,他便跟着出海了。在这几天里,她只见到哥哥两次,而且他上岸来公务在身,刚刚见面,便匆匆别去。他们没能畅快地谈谈心,没能到大堤上散散步,没能到海军船坞去参观,没能去看看“画眉”号——总之,原来所计划、所期盼的事一样都没实现。除了威廉对她的情意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让她失望。他离家的时候,临走想到的还是她。他又回到门口说:“照顾好范妮,妈妈。她比较脆弱,不像我们那样过惯了艰苦的生活。拜托你了,把范妮照顾好。”
威廉走了。他离开后的这个家——范妮不得不承认——几乎在各方面都与她希望的正相反。这是一个吵吵闹闹、乱七八糟、没有规矩的人家。没有一个人是安分守己的,没有一件事做得妥当的。她无法像她希望的那样敬重父母。她对父亲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但是他比她想象的还要对家庭不负责任,他的习性比她想象的还要坏,他的言谈举止比她想象的还要粗俗。他并不是没有才gān,但是除了他那个行当以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对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报纸和海军军官花名册。他只爱谈论海军船坞、海港、斯皮特黑德和母亲滩①(译注:①母亲滩( Motherbank):位于英格兰南部怀特岛东北沿岸的海滩,系英国当年与东印度群岛进行贸易的大货船的泊地。)。他爱骂人,好喝酒,又脏又粗野。她想不起来他过去曾对自己有过一点温情。她对他只有一个总的印象:粗里粗气,说话很野。现在他对她几乎不屑一顾,只是拿她开个粗俗的玩笑。
她对母亲更加失望。她原来对她寄予很大的希望,但却几乎完全失望了。她对母亲的种种美好的期望很快便彻底落空了。普莱斯太太并非心狠——但是,她对女儿不是越来越好,越来越知心,越来越亲切,范妮再没有遇到她对她像刚来的那天晚上那样客气。自然的本能已经得到了满足,普莱斯太太的情感再也没有其他来源。她的心、她的时间早已填满了,既没有闲暇又没有情感用到范妮身上。她从来就不怎么看重她的那些女儿。她喜爱的是她的儿子们,特别是威廉。不过,贝齐算是第一个受到她疼爱的女儿。她对她娇惯到极不理智的地步。威廉是她的骄傲,贝齐是她的心肝,约翰、理查德、萨姆、汤姆和查尔斯分享了她余下的母爱,时而为他们担忧,时而为他们高兴。这些事分摊了她的心,她的时间主要用到了她的家和仆人身上。她的日子都是在慢吞吞的忙乱中度过的,总是忙而不见成效,总是拖拖拉拉不断埋怨,却又不肯改弦更张;心里倒想做个会过日子的人,却又不会算计,没个条理;对仆人不满意,却又没有本事改变他们,对他们不管是帮助,还是责备,还是放任自流,都得不到他们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