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两个姐姐相比,普莱斯太太并不怎么像诺里斯太太,而更像伯特伦夫人。她管理家务是出于不得已,既不像诺里斯太太那样喜欢管,也不像她那样勤快。她的性情倒像伯特伦夫人,天生懒懒散散。她那不慎的婚姻给她带来了这种终日操劳、自我克制的生活,她若是能像伯特伦夫人那样家境富足,那样无所事事,那对她的能力来说要合适得多。她可以做一个像伯特伦夫人一样体面的有身份的女人,而诺里斯太太却可以凭着微薄的收入做一个体面的九个孩子的母亲。
这一切范妮自然能意识得到。她可以出于慎重不说出来,但她必然而且的确觉得母亲是个偏心眼、不辨是非的母亲,是个懒散邋遢的女人,对孩子既不教育,又不约束,她的家里里外外都是一片管理不善的景象,令人望而生厌;她没有才gān,笨嘴拙舌,对自己也没有感情;她不想更多地了解她,不稀罕她的友情,无心让她陪伴,不然的话,她的重重心事也许会减轻一些。
范妮很想做点事情,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比一家人优越,觉得自己由于在外边受过教育,就不适合或不乐意帮助做点家务事。因此,她立即动手给萨姆做起活来。她起早贪黑,坚持不懈,飞针走线地赶着,等萨姆最后登船远航的时候,他所需要的大部分内衣都做好了。她为自己能给家里帮点忙而感到异常高兴,同时又无法想象家里没有了她怎么能行。
萨姆尽管嗓门大,盛气凌人,但他走的时候,她还真有些舍不得,因为他聪明伶俐,有什么差事派他进城他都乐意去。苏珊给他提什么意见,虽然意见本身都很合理,但是由于提得不是时候,态度不够诚恳,他连听都不要听。然而,范妮对他的帮助和循循善诱,开始对他产生了影响。范妮发现,他这一走,走掉了三个小弟弟中最好的一个。汤姆和查尔斯比他小得多,因此在感情上和理智上还远远不能和她jiāo朋友,而且也不会少惹人嫌。他们的姐姐不久便失去了信心,觉得她再怎么努力也触动不了他们。她情绪好或是有空的时候,曾劝导过他们,可是他们什么话都听不进。每天下午放学后,他们都要在家里玩起各种各样大吵大闹的游戏。过了不久,每逢星期六下午这个半天假来临的时候,她都不免要长吁短叹。
贝齐也是个惯坏了的孩子,把字母表视为不共戴天的****,父母由着她和仆人们一起厮混,一边又纵容她随意说他们的坏话。范妮几乎要绝望了,感到无法爱她,也无法帮她。对于苏珊的脾气,她也是满怀疑虑。她不断地和妈妈闹意见,动不动就和汤姆、查尔斯吵嘴,对贝齐发脾气。这些现象至少让范妮觉得心烦。虽然她承认苏珊并不是没有来由,但她又担心,喜欢如此争吵不休的人,决不会对人和蔼可亲,也决不会给她带来平静。
就是这样一个家,她原想用这个家把曼斯菲尔德从自己的头脑中挤走,并且学会克制住自己对埃德蒙表哥的感情。但恰恰相反,她现在念念不忘的正是曼斯菲尔德,是那里那些可爱的人们,是那里的欢快气氛。这里的一切与那里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里样样与那里截然不同,使她无时无刻不想起曼斯菲尔德的风雅、礼貌、规范、和谐——尤其是那里的平静与安宁。
对于范妮这种单薄的躯体、怯懦的性情来说,生活在无休止的喧闹声中无疑是巨大的痛苦,即使给这里加上风雅与和谐,也弥补不了这种痛苦。这是世上最大的痛苦。在曼斯菲尔德,从来听不到争抢什么东西的声音,听不到大喊大叫,听不到有人突然发作,听不到什么人胡蹦乱跳。一切都秩序井然,喜气洋洋。每个人都有应有的地位,每个人的意见都受到尊重。如果在哪件事情上缺乏温柔体贴的话,那取而代之的便是健全的见识和良好的教养。至于诺里斯姨妈有时导致的小小的不快,与她现在这个家的不停吵闹相比,那真是又短暂又微不足道,犹如滴水与沧海之比。在这里,人人都在吵闹,个个都在大喊大叫。(也许她妈妈是个例外,她说起话来像伯特伦夫人一样轻柔单调,只不过由于倍受生活的磨难,听起来有几分烦躁不安。)要什么东西都是大声呼喊,仆人们从厨房里辩解起来也是大声呼喊。门都在不停地砰砰作响,楼梯上总有人上上下下,做什么事都要磕磕碰碰,没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坐着,没有一个人讲话会有人听。
根据一个星期的印象,范妮把两个家庭做了对比。她想借用约翰逊博士关于结婚和独身的著名论断①(译注:①约翰逊博士,即萨缪尔·约翰逊 (1709-1784),英国作家、评论家、辞书编撰者。他在其中篇传奇《阿比西尼亚国拉塞斯王子传》第二十六章中有这样一句话:“结婚有许多痛苦,但独身却没有快乐。”),来评论这两个家庭说:虽然在曼斯菲尔德庄园会有一些痛苦,但在朴次茅斯却没有任何快乐。
克劳福德小姐现在的来信没有当初那么勤了,这一点没有出乎范妮的预料。显然,玛丽下次来信间隔的时间比上次长得多。但是,来信间隔长对她并不是个很大的安慰,这一点却是她未曾料到的。这是她心理发生的又一个奇怪的变化啊!她接到来信的时候,还真感到高兴。她眼下被逐出了上流社会,远离了她一向感兴趣的一切事物,在这种情况下,能收到她心仪的那个圈子里的某个人的一封来信,而且信又写得那么热情,还有几分文采,这自然是件十分称心的事。信里总是用应酬越来越多作托词,解释为什么没能早来信。“现在动起笔来,”玛丽继续写道,“就怕我的信不值得你一读,因为信的末尾没有了世上最痴情的H.C.①(译注:①Henry Crawford(亨利·克劳福德)的开头字母。)的爱的致意和三四行热情的话语,因为亨利到诺福克去了。十天前,他有事去了埃弗灵厄姆,也许是假装有事,其实是想趁你外出旅行的时机,也去旅行一趟。不过,他现在的确在埃弗灵厄姆。顺便提一句,做妹妹的信写得少完全是因为他不在身边的缘故,因而听不到这样的催促:‘喂,玛丽,你什么时候给范妮写信呀?你还不该给范妮写信吗?’经过多次的努力,我终于见到了你的两位表姐:‘亲爱的朱莉娅和最亲爱的拉什沃思太太。’她们昨天来的时候我正在家里,我们很高兴能够重逢。我们好像很高兴能彼此相见,我倒真觉得我们有点高兴。我们有许多话要说。要不要我告诉你当提到你的名字时拉什沃思太太脸上的表情?我一向认为她还比较沉稳,但是昨天她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总的说来,朱莉娅的脸色好看一些,至少在说起你以后是这样。从我讲到‘范妮’,并且以小姑子的口气讲到你的时候,那副面孔就一直没有恢复正常。不过,拉什沃思太太满面chūn风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我们已经接到了请帖,她要在28日举行第一次舞会。到时候她会美不可言,因为她要展示的是温普尔街最气派的一幢大宅。两年前我去过那里,当时是拉塞尔斯夫人住在里面,我觉得这幢房子比我在伦敦见过的哪一幢都好。到时候她肯定会觉得——借用一句俗话说——她这是物有所值。亨利不可能给她提供这样一幢房子。我希望她能记住这一点,满足于做一个王后住着一座宫殿,虽说国王最好待在后台。我不愿意刺激她,决不会再当着她的面硬提你的名字。她会渐渐冷静下来。从我听到的情况看,再根据我的猜测,维尔登海姆男爵①(译注:①系《山盟海誓》中的人物,由耶茨先生扮演,见本书第一卷第十四章。)仍在追求朱莉娅,叮我拿不准他是否受过认真的鼓励。她应该挑一个更合适的人。一个可怜的贵族头衔顶不了什么用,我想象不出他有什么可爱的,除了夸夸其谈,这位可怜的男爵一无所有。一字之差会造成多大的差异啊!他要是不光讲起话来‘叫呱呱’,收起租来也‘顶呱呱’就好了!你埃德蒙表哥还迟迟没来,可能是让教区的事务绊住了。也许是桑顿莱西的哪个老太婆需要他劝说皈依。我不愿意设想他是因为某个年轻女人而不把我放在心上。再见,我亲爱的甜蜜的范妮,这是从伦敦写给你的一封长信,给我好好地回一封信,让亨利回来一睹为快——还要给我讲一讲你为了他鄙弃了多少漂亮的年轻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