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信里有不少东西可供她回味,个中的滋味多半使她感到不快。然而,尽管读过之后感到诸多不安,但这封信却把她和远在他乡的人联系了起来,讲到了她近来特别想了解的人和事,她倒很愿意每星期都收到这样一封信。她和伯特伦姨妈之间的通信是她唯一更感兴趣的事情。
朴次茅斯的社jiāo活动,并不能弥补她家庭生活的缺陷。不论是她父亲的圈里人还是她母亲的圈里人,没有一个能给她带来丝毫的快乐。她对她见到的人都没有好感,怕见他们,不愿和他们说话。她觉得这里的男人个个粗鲁,女人个个唐突,男男女女没有一个不缺乏教养。无论是和老相识还是和新相识应酬,她都不满意,人家也同样不满意。年轻姑娘们起初觉得她是从一位男爵家来的,便带着几分敬意来接近她,但是很快就对她们所谓的“气派”看不顺眼了——因为她既不肯弹钢琴,又没穿考究的皮外衣,经过进一步观察,认为她没有什么比她们优越的。
家里处处不称心,范妮得到的第一个实在的安慰,第一个她衷心欢迎而又可能持久的安慰,是她对苏珊有了进一步的了解,而且有可能对她有所帮助。苏珊对她倒是一直很好,但她为人处事的泼辣劲儿曾使她感到震惊,至少过了两个星期,她才开始对这个与自己性情完全不同的姑娘有所了解。苏珊对家里的很多事情看不惯,想要加以纠正。一个十四岁的姑娘,在无人帮助的情况下,仅仅凭着自己的理智,要改变家庭的这些状况,在方式方法上有些不当是不足为奇的。她这么小的年纪就能明辨是非,范妮很快就开始欣赏她的天赋和智慧,而不去苛求她做法上的不当。苏珊遵循的正是她自己认同的原则,追寻的正是她自己认可的秩序,只不过她自己性格比较软弱,有些畏缩不前,不敢坚持罢了。苏珊能站出来管事,而她只会躲在一边去哭。她看得出来,苏珊还是起到了作用;如果不是苏珊出面gān预,本来已经很糟的事情恐怕会变得更糟;由于苏珊的gān预,她妈妈和贝齐那种令人难以容忍的过分放纵、过于粗俗的行为才受到一些约束。
苏珊每次和妈妈辩论,都是苏珊有理,而做妈妈的从来没有用母爱的柔情来感化她。那种造成种种不良后果的盲目溺爱,她可从来没有领受过。她过去没被疼爱过,现在也不受人疼爱,因此就没有什么感恩之心,也不会容忍对别人的过分溺爱。
这一切逐渐明白了,苏珊也便逐渐成了姐姐同情和钦佩的对象。然而,她的态度不好,有时候还很不好——她的举措往往失当,不合时宜,她的神情和语言常常不可原谅,这一切范妮依然感觉得到,不过她开始希望会有所改变。她发现苏珊挺敬重她,希望得到她的指教。范妮虽然从未起过权威作用,从未设想自己能指导别人,但她决计偶尔给她些指点,并且利用自己受过的较好教育,让她更好地理解人应该怎样待人接物,她怎样做才最聪明。
她的影响,或者说,至少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影响并在利用自己的影响,是从她对苏珊的一次友好行为开始的。对于这件事,她起初有所顾虑,经过多次犹豫,最后才鼓足了勇气。她早就想到,虽说为了那把银刀不断发生争吵,但是也许用不了多少钱,就能在这个敏感的问题上永远恢复安宁。她姨父临别时给了她十英镑,她手里有了这笔钱,就不光想要大方,而且也大方得起。但是,除了对很穷的人,她从来没有施恩于谁。对于与她同等的人,她从来没有纠正过谁的不良行为,也没有对谁施过恩惠。她就怕别人觉得她想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架势,来提高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因此考虑了许久还不能决定,赠这么个礼品对她来说是否合适。不过,她最后还是送了礼品。她给贝齐买了一把银刀,贝齐喜不自禁地接受了。这是把新刀,怎么看都比那把旧的好。这样一来,苏珊就完全恢复了对她那把旧刀的所有权,贝齐也慷慨地宣称,她现在有了一把漂亮得多的刀子,也就决不会再要那一把了。范妮本来担心妈妈会为此感到羞愧,不过看来她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反倒同样为之高兴。这件事完全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家庭纠纷的一个根源给彻底消除了,苏珊从此向她敞开了心扉,她也就多了一个可以喜爱、可以关心的人。苏珊表明她心眼也很细。她争了至少两年,现在成了这把银刀的主人,心里自然十分高兴,然而她又怕姐姐对自己印象不好,怕姐姐怨她那样争来争去,不买上一把家里就不得安宁。
她是个襟怀坦dàng的人,向姐姐承认了自己的顾虑,责怪自己不该那样去争。从这时起,范妮了解了她可爱的性情,意识到她多么想听她的意见,请她指点,于是做姐姐的又感到了亲情的幸福,希望能对一个如此需要帮助,而又应该得到帮助的人有所帮助。她给她提意见,意见提得合情合理,但凡头脑清楚,就无法反对。意见还提得又温和又体贴,即使脾气坏一点,听了也不会生气。她眼见着自己的意见屡屡产生良好的效果,心里感到很高兴。她看到她明白了做人的道理,明白了自身的利害关系,因而能接受她的意见,进行自我克制,但也深为体谅地看出,对于苏珊这样一个姑娘来说,这也是个难咽的苦果。因此,她对她没有更高的要求。过了不久,她发现这件事最让她感到惊奇的——不是苏珊对她的好的见解不尊重,听不进去——而是她本来就有那么多好的见解,好的观点。她是在无人管教、没有规矩的环境中长大的——也没有个埃德蒙表哥指导她的思想,灌输为人的准则,她居然形成了这么多正确的见解。
两人之间如此开始的亲密关系对两人都有很大的好处。她们一起坐在楼上,也就避开了许多家中的吵吵闹闹。范妮得到了安静,苏珊也懂得了不声不响地做活的乐趣。她们的房里没有生火。不过,就连范妮对这种艰苦也习以为常,由于联想到了东屋,她反倒觉得没有什么苦的。这间屋子与东屋只有在这一点上是相像的。两者之间在大小、光线、家具和窗外景色方面,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她每次想起她在东屋的书籍、箱子和各种各样舒适的用品,免不了唉声叹气。渐渐地,两个姑娘都在楼上度过上午的大部分时间,起初只是做活、聊天,可是几天后,范妮越来越想念刚才提到的那些书籍,在这种情绪的刺激下,忍不住又想找些书来看。她父亲的这个家里没有书,但是人有了钱就会大手大脚,无所顾忌——她的一些钱就流到了一家流通图书馆。她成了一个订阅者——为自己成为这样一个人感到惊讶,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她居然成了一个租书者,一个挑选图书的人!而且由她选书来提高别人!可事实就是如此。苏珊什么都没读过,范妮想让她分享一下她自己的首要乐趣,激励她喜欢她自己所喜欢的传记和诗歌。
另外,她还希望通过读书抛开她对曼斯菲尔德的一些回忆。如果她只是手指在忙,这些回忆势必会萦绕于心。尤其在这个时候,她觉得读书有助于转移她的思想,不要胡思乱想地跟着埃德蒙去伦敦,因为从姨妈的上封信来看,她知道他去了那里。她毫不怀疑会产生什么结果。埃德蒙曾说过到时候会将情况写信告诉她,现在这可怕的事情已经临头了。每天连邮差在左邻右舍的敲门声,都让她感到惊恐——要是读书能让她把这件事哪怕只忘掉半个小时,对她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