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记_易中天【完结】(18)

2019-03-10  作者|标签:易中天

  这些笑话中当然难免夸大不实之词,但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事实上,外地人讨厌上海人的“理由”似乎很多。除了前面说那些“毛病”外,上海人让人讨厌的地方还很不少,比如自私、排外、对人冷淡等。在旅行途中,不顾别人是否要休息而大声讲话的,多半是上海人;在旅游胜地,抢占景点照相的,也多半是上海人。最可气的是,他们抢占了座位和景点后,还要呼朋引类(当然被呼叫的也是上海人),完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似乎只有他们才最有资格享受这些座位和景点。上海人之最让人讨厌之处,往往就在这些场合。

  不过,外地人讨厌上海人的直接原因,还是他们说上海话。

  这似乎没有道理。上海人嘛,不说上海话说什么话?再说,全国各地都有自己的方言,就连北京也有。为什么别人说得,惟独上海人就说不得?未必上海话是全中国最难听的话不成?问题并不在于上海话本身,而在于上海人讲上海话时那种“旁若无人”的态度。的确,最让外地人讨厌的,就是只要有两个以上的上海人凑在一起,他们便会旁若无人地大讲其上海话(而且往往嗓门还很大)。这时,被“晾”在一边的外地人,就会向他们投去反感厌恶的目光,至少也会大皱其眉头。可以肯定,当着外地人讲只有自己才懂的话,确实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但是,这种行为外地人也有。那些外地人凑在一起,也会讲他们的本地话,也会忘掉旁边还有别的地方人。为什么外地人这样做,就不会弓愧反感(至少不那么让人讨厌),而上海人这样做,就特别让人不能容忍

  原因也许就在“有意”与“无意”之别。

  一般地说,外地人都不大会说普通话。其中,水平最差的是广东人。一个广东地方gān部陪同外地gān部到城郊参观,兴高采烈地说:“坐在船头看郊区,越看越美丽”,结果外地同志听成了“坐在chuáng头看娇妻”,一个个掩嘴窃笑。因此有句俗话,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广东人说官话”。广东人讲普通话的那种别扭,不但他自己讲得费劲,别人听得也难受。有个笑话是讽刺广东人讲官话的。那笑话说,一个广东人到北京的餐馆吃饭,问:“小姐,水饺多少钱一碗?”结果服务员听成了“睡觉多少钱一晚”,便愤怒地骂了一声“流氓”。没想到这个广东人的普通话水平实在太差,竟高兴地说:“六毛?两碗啦!”此外,四川人讲普通话也比较困难,自然能不讲,就不讲。其他地方人,讲不好或讲不来的也大有人在。所以,他们讲方言或不讲普通话,就可以原谅。再说,四川话、河南话、陕西话等等都不算太难懂,而广东人无论说“官话”(普通话)还是说“白话”(广州话)反正都一样难听,也就无所谓。

  上海人就不一样 他们语言能力都比较qiáng(上海的英语水平普遍高于其他城市,就是证明),除浦东土著外,差不多个个都会说普通话。即便说得不太标准,也决不会像广东人说官话那么难听,甚至可能还别有韵味。有此能力的还有厦门人,也是个个都会说国语。会说而不说,当然是“故意”的(闽南人语言能力又较上海人为低,则故意程度也略低)。何况,上海话和闽南话(厦门方言)又是中国最难懂的几种方言之一。当着外地人讲这种谁也不懂的“鬼话”、“鸟语”,不是存心不让人听、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又是什么?

  为什么不把别人放在眼里 因为上海人自认为是“高等华人”,是全中国最优秀最高贵的人种。上海话,就是这个优秀高贵人种的标志,也是和“低等华人”(外地人)划清界限的重要手段之一。因此,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一定要说上海话,而且要大声地、尖嗓门地、无休止地讲。如果没有这个机会,也要想办法创造一个,就像bào发户们一定要想办法掏出“大哥大”在众人面前哇啦一顿以示牛气一样。

  所以,上海人在外地,可能会比他们在上海还更爱讲上海话。在上海,他们反倒有时是爱讲讲普通话的,因为那是一种“有文化”的表现。但到了外地,尤其是五湖四海云集、三教九流混杂的地方(如火车上或旅游区),他们就一定要讲上海话。因为他们不能容忍当地人不加区别地把他们混同于一般的“外地人”,也不能容忍别的外地人不加区别地把他们“引为同类”,当然更不能容忍其他上海人把自己也看成了“外地人”。因此,只要有一个上海人开了头,其他上海人便会立即响应,兴奋而热烈地大讲其上海话。这种心态,老实说,已成为上海人一种“集体文化无意识”,以至于连他们自己,也不会觉得是“故意的”。

  但在外地人看来,这就是“故意的”。你们上海人不是很“文雅” 不是很“秀气” 不是连吃东西,都只吃“一眼眼” 怎么说起上海话来,就一点也不“文雅”,一点也不“秀气”,不只说“一眼眼”就拉倒 还不是为了向世界向别人宣布你们是“上海人”!

  的确,上海人在内心深处,是不大看得起“外地人”。

  在上海,“外地人”这个概念,显然带有贬义,或者带有对其文化不以为然的意思,起码也表现了上海人的一种文化优越感。1998年,我在上海博物馆参观赵无极画展,中午出去吃饭,依例要在手上绑一根纸条。对过小卖部的店员一见大为惊诧,问其所以,我如实相告说这样就能证明我是中途外出,再进门时就不用买票云云。于是这位女店员便回过头去用上海话对店里的人大发议论,无非说外地人到上海真是可怜,上海人如此欺负外地人也太不像话。其实,只要是中途外出,不论外地人还是上海人,一样咯统统都要扎纸条的。上海博物馆并无歧视外地人之意,这位店员的议论也未免有点无的放矢。但即便在这种对外地人最善意友好的态度中,我们仍不难体味到上海人不经意流露出的优越感。

  这种优越感其实是显而易见的。你想,如果大家都,样,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是非对错之别,又有什么必要区分本地外地 事实上,上海人确实往往是在表示鄙夷时才使用“外地人”这个概念的。它往往意味着戆大、洋盘、阿木林、十三点、猪头三、拎不清、搞七甘三、脱藤落攀等等含义。比方说,上海人一般都会挤公共汽车(他们挤惯了),有一整套动作程序和坐站规矩。外地人当然不懂这些,上车之后,难免横七竖八、磕磕绊绊。这时,上海人往往就会嘟囔一句:“外地人。”这句嘟囔,就带有鄙夷的味道。上海人文明,一般不会骂“他妈的”,则这时的“外地厂,也就相当于“他妈的” 所以,在外地人看来,上海人嘴里的“外地人”,就是骂人的话,至少也表现了上海人对外地人的鄙夷和不满。

  用“外地人”这个词来“骂人”(其实不过是不大看得起罢了),这在全国可是绝无仅有。上海以外的其他地方,当然也有本地人外地人的说法。但那多半只是表明一种事实,不带情感色彩,也不带价值判断,顶多有远近亲疏之别罢 也就是说,他们可能疏远外地人,却一般不会鄙视外地人。即便鄙视,也只是鄙视某些外地人(比如武汉人之鄙视河南人),不会鄙视“一切”外地人,更不会把所有的外地人都看作低能儿或冤大头,看作不可与言的“低等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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