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劲敌就是蚩尤。
战神蚩尤
蚩尤最后还是战败了。
战败的蚩尤得到了胜利者最大的尊重。他被奉为战神,号称“兵主”,在封禅大典中,是继“天主”和“地主”之后第三个被祭祀的神。[62]他的形象画在了胜利者的军旗上,让huáng帝麾下的将士备受鼓舞士气高涨,令其他那些反政府武装力量闻风丧胆,知难而退,不战而降。[63]
这是怎样的对手!
这是怎样的敌人!
蚩尤是九黎族部落的酋长,九黎则可能是九个部落的联合体。[64]每个部落,又各有九个兄弟氏族,因此号称八十一兄弟。他们应该叫九黎或九黎族,不应该叫蚩尤族。因为蚩和尤,都不是什么好词。
蚩,从虫。虫就是它,它就是蛇。虫字上面那部分是止,即脚趾头。所以蚩就是“蛇咬脚”。[65]尤则是错咎、灾难、罪过,比如“以儆效尤”;又引申为怨恨、归咎、责怪,比如“怨天尤人”。
(从以上两个字形看,很明显就是蛇)很清楚,蚩尤就是蛇灾。
九黎,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也许意思是“蛇灾地区的人”。这就正如意大利那位伟大的艺术家莱昂纳多·达·芬奇,本名“莱昂纳多”,“达·芬奇”的意思是“来自芬奇”。
当然,蚩尤也可能是敌人对九黎的称呼。
事实上,尤,有突出特异的意思,比如“尤物”。陈独秀就说,尤物、狐媚、虎威,是同一类型。[66]女人媚得像狐狸,就叫“狐媚”;男人凶得像老虎,就叫“虎威”;一个部落如果恐怖得有如蛇灾,那就叫“蚩尤”。这就好比一个女人叫“狐狸jīng”,绝不可能是她的本名。
九黎被叫做蚩尤,大约也是因为既异类,又可怕。
的确,在传世的所有典籍中,蚩尤都是让人望而生畏的。他们shòu身人言,吞沙食石,铜头铁额,刀枪不入,十八般武艺样样jīng通,还能呼风唤雨,腾云驾雾。[67]遇到这样的劲敌,谁不胆战心惊?
直到胜利之后,炎huáng还心有余悸,又敬又畏。
想那时huáng帝一定十分头疼。战,输赢难定且不说,就算赢了也有悖于自己的原则或标榜,胜之不武。不战?由不得你。
何况那时的中原大地上,还有一个“老牌帝国主义者”炎帝。他们经营了很久,并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打个比方,huáng帝好比二战时的美国,炎帝好比英国,蚩尤好比德国,但不是法西斯。
显然,礼让是不行的,礼仪也是没用的,管用的只有刀枪。
炎、huáng、蚩尤之间,必有一战。
这是远古时期的“三国演义”,起因和过程却是一笔狗肉账。说法之一,是huáng帝先与炎帝战于阪泉,然后才与蚩尤战于涿鹿。之二,是蚩尤先侵犯炎帝,炎帝求救于huáng帝,二帝组成联军。之三,是蚩尤挑战huáng帝,huáng帝应战。之四,是炎huáng共灭蚩尤后,又在阪泉三次大战,再决雌雄。[68]孰是孰非,不得而知。
战争的惨烈却毋庸置疑,jiāo战双方都使用了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和非常规手段。据说,蚩尤请来风伯雨师大作风雨,huáng帝则请出天女旱魃抗洪救灾;蚩尤布下漫天大雾,huáng帝则发明指南车突出重围。还据说,huáng帝能够取胜,乃因九天玄女密授兵信神符。[69]巫术、科学、宗教轮番上阵,只差细菌战和原子弹。
想当时一定天昏地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难怪蚩尤死后,身上的木枷要化作枫林。[70]每到秋天,便是漫山遍野的红,如火,如焰。
那是血染的枫林。
血枫林。
风展龙旗如画
血枫林中升起的,是huáng帝的战车。
战车在天地之间巡航,下有腾蛇,上有凤凰;后有鬼神,前有虎láng;拉套的骖是蛟龙,护驾的骖乘是毕方;而驾着警车开道的,竟是蚩尤。
蚩尤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成了huáng帝的马前卒?
这不奇怪。在远古,族长与氏族、酋长与部落是同名的。比如伏羲族的氏族长都叫伏羲,炎huáng两族的酋长都叫炎huáng,就像秦汉以后的天子都叫皇帝。秦始皇就说,自己是始皇帝,后面的叫二世、三世、四世,直至万世。只不过,秦二世而亡。后来的皇帝,也不再叫二世三世。在位时叫皇帝,驾崩后给个谥号(比如文帝、武帝),再给个庙号(比如太祖、太宗),这才区别开来。
可惜远古没这规矩。伏羲和炎huáng,并不叫伏羲一世、伏羲二世、伏羲三世等等,也没有庙号和谥号。再说我们也不清楚,九黎族酋长的本名是什么,总不能叫“黎叔”吧?
也只好还叫“蚩尤”。
蚩尤也是有一世、二世、三世的。兵败被杀的是前任,警车开道的则是继任。据说,他还担任了huáng帝的总参谋长。[71]余部,有的被huáng帝收编,有的退回南方。直到西周,他们还被称为“黎民”。[72]
黎民也是先祖,绝不能以成败论英雄。
因此,华夏民族的始祖应该是三个代表:炎帝、huáng帝和蚩尤,我们是炎huáng和九黎的共同子孙。
把他们统一起来的,是huáng帝。
事实上,huáng帝成为华夏民族最重要的始祖,就因为他能不计前嫌,兼收并蓄,搞统一战线。正是他,把普天下的牛鬼蛇神都联合起来,形成了起先称为夏族,后来称为华族,再后来称为华夏之民族的胚胎。虽然这时,huáng帝族还不能叫夏族,甚至不能叫民族,只能叫部族,或部族的雏形。
huáng帝的战车上,一定飘扬着龙旗。
似乎并无必要弄清,龙究竟是不是huáng帝族的图腾。没错,有熊氏怎么也扯不到龙身上去,九黎族的图腾反倒可能是龙蛇。如果huáng帝竟能以战败者的图腾为新复合图腾的主体,那度量也真是大得惊人。
其实就连龙是不是华夏民族的图腾,甚至是不是图腾,都没有必要较真。的确,龙的形象早已出现,比如五花八门的鱼龙、蟠龙、鸟首龙、鳄鱼龙、鹿首鱼尾龙、猪首牛角龙。[73]但,彼龙未必是此龙。何况就算是,你也无法证明huáng帝就一定不会古为今用,再借壳上市。比方说,蛇就原本只是生殖崇拜的象征,后来不也变成了图腾?
更何况,一个民族总是需要凝聚力的。这就要有一个核心,一个仪式,一个象征,一个可以在它上面寄托感情的对象。国旗、国徽、国歌的意义,长江、长城、huáng山、huáng河的意义,就在于此。它们当然不是人类学意义上的图腾,却可以看作政治学和社会学的“广义图腾”,即象征物或Logo,就像十字架、新月形和大卫星。
龙,也如此。
因此,无妨“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换句话说,既然大多数华人都把自己看作“龙的传人”,把龙看作“族的图腾”,那又何不“权当他是”?
实际上,关于huáng帝族图腾的说法如此之多,恰恰证明在huáng帝时代的后期,已经有一个多部落的松散联合体。其中有炎帝族,有huáng帝族,有九黎族,还有东方的夷族、西方的戎族、南方的蛮族、北方的狄族。他们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有战有和,也有通商和通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