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不会有万岁王朝。
这个时候,如果儒家伦理还有权威,事情也许会好办一些。因为儒家伦理尽管问题多多,却好歹是国家和民族的jīng神支柱。魏晋却只有门第观念,没有jīng神支柱。他们追求的真实、自由和美,只是少数人的专利和特权,没有也不可能成为全民共识,又岂能支撑帝国的大厦?
支柱倒塌的结果,是jīng神的空虚、心理的变态,比如酗酒和嗑药,再加奢侈和斗富。最离谱的,是晋武帝司马炎为了帮舅舅比阔,赐给他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洛阳富豪石崇见了,却不屑一顾地将其砸碎,然后摆出自己的珊瑚树任由那位国舅爷挑选,株株更高更漂亮。
如此炫富,岂非变态?
变态并不奇怪,因为靠垄断仕途起家的士族其实是文化bào发户。bào发户都是要炫富的,因此连同名士们自鸣得意的雅量、清高和洒脱,都带有炫耀和标榜的意味。他们追求的真实、自由和美,竟只能通过佯狂、醉酒和男人女性化来实现,这说明这个阶级完全没有底气。
士族注定只能是文明的过客。
这就跟chūn秋战国的大夫和士并不相同。后者是生机勃勃的新生力量,代表着方兴未艾的地主阶级,腐朽没落的只是上层的领主阶级。这时,华夏文明当然可以通过自下而上的方式,实现自我修复和自我更新。但即便如此,也仍要借助华夏化的蛮夷,比如齐,比如楚,比如秦。
因此,新文化的创建不但不能指望士族地主阶级,甚至不能单靠汉民族来完成。种种事实都证明,政治需要新制度,文明需要新生命,民族需要新血液。动dàng和分裂只不过意味着新的整合,而整合的前提是融合。
中华的历史,势必走向南北朝。
后记
那些女人 永嘉元年(公元145年),也就是冲帝去世那年,东汉朝廷收到一封多人联名的举报信,举报当朝太尉李固目无君父。证据是:冲皇帝出殡时,道路两旁的臣民无不痛哭流涕,李固却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左顾右盼,走着猫步卖弄风情,只有自恋之意,全无悲痛之心。
啊!李固是女人吗?
不,男人。
但看起来,比女人还女人。
不知道这是不是顾影自怜的第一例,但男人的女性化在东汉末年应该已经开始,后来的魏晋名士只不过登峰造极而已,尽管李固可能是冤枉的。
何晏他们,则确实不男不女。
这未必是什么好兆头。因为男人的女性化只可能有两个原因,要么是文明的jīng致化,要么是文明的粗鄙化。jīng致就追求细腻,难免英雄气短;粗鄙又要假装文雅,只能儿女情长。但无论哪种原因,结果恐怕都一样。
是的,雄性激素减少,变得娘娘腔。
娘娘腔盛行于魏晋,除了文明的jīng致化,也与士族阶级有关。魏晋士族不同于欧洲骑士、日本武士之处,在于后者尚武,前者崇文。文则雅,雅则柔,雅化的同时往往也是yīn柔化。所以,隋唐新文化,就主要得靠北方汉化的胡人来开创,这正是下一卷《南朝,北朝》要说的。
不过,魏晋的男人虽然女性化,魏晋的女人却相当出色和能gān。这也许要拜礼崩乐坏所赐,或者那时的男人实在萎靡不振。总之,读《晋书·列女传》和《世说新语·贤媛》,你会发现那里面的女人一点都不比男人差。
比如许允之妻。
许允之妻是卫尉(首都卫戍司令)阮共的女儿,长得奇丑无比,因此许允在新婚之夜便不肯进入dòng房。后来经朋友劝说勉qiáng走入房内,又掉头就跑。允妻知道他这一去再也不会回来,便一把拽住许允的衣襟不放。
于是许允说:妇人四德,你有几个?
四德,就是品德、言语、容仪、女功。
允妻答:只差一个。
接着她反问:士人的美德,夫君又有几个?
许允答:一个不少。
允妻说:好德不好色,也有吗?
许允这才发现此女非凡,于是夫妻情好日密。
实际上许允之妻颇有大将风度。许允担任吏部郎(相当于中央组织部副部长)时,被人举报以权谋私,提拔任命的都是自己的老乡。魏明帝接到举报,立即下令派禁卫军将许允捉拿归案,许允也只好去见皇帝。
全家人号啕大哭。
允妻却镇定自若。她对家人说:不要哭,老爷一会儿就会回来。又jiāo待丈夫:见了皇上只能讲理不能求情。
许允听了妻子的话。他对魏明帝说:知人善任,是用人的原则。臣之所选,都是臣了解的人。请陛下查检他们是否称职。如果有不称职的,臣甘愿领罪伏法。
查检的结果,是许允被无罪释放。
回家时,妻子已经煲好了小米粥在等他。
不过许允终究还是卷入了李丰、夏侯玄的案子,被司马师逮捕,最后死在流放的路上。消息传来时,允妻正在织布。她跟上次一样神色不变,只是淡淡地对报信的门生说: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她也谢绝了门生帮她藏匿儿子的好意。允妻说:孩子们不会有事的,用不着藏起来。
实际上她的儿子并非没有危险,司马师也果然派了钟会前来查看。司马师的指令很明确:如果许允之子的德才与父亲相近,那就必须斩草除根。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许允之妻却从容应对。她jiāo代两个儿子:既不用担惊受怕,也不用耍小聪明,老老实实有问有答就好。哭是要哭的,但不要太悲哀,还可以多少问点朝廷的事。
儿子果然平安无事。
这就是大智慧了。这种大智慧,许多女人都有。只不过在男权社会,她们没有用武之地,只能在动乱之时帮自己的家人站稳脚跟,渡过难关。
比如辛宪英。
宪英是曹魏重臣辛毗(读如皮)的女儿。司马懿发动政变时,她的弟弟辛敞是大将军曹慡的参军。当时,司马懿关闭了洛阳城门,曹慡和皇帝在城外。曹慡的部下决定闯关出城救援,要辛敞也一起去。
辛敞拿不定主意,去问姐姐。
宪英说:曹慡必死无疑。
辛敞说:那我就不该出城了吧?
宪英却说:怎么能不去?职守是人之大义,悲悯是人之常情。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是大将军的属下,当然要去救援,这只不过是尽职尽责随大流罢了。
于是辛敞出城,曹慡也果然被杀。事后,辛敞不无感慨地说:幸亏向姐姐请教,差点成为不义小人。
这样的女人,哪一点输给男人?
还有严宪。
严宪是杜有道的妻子,十八岁守寡,一手拉扯大一儿一女。后来,她把女儿嫁给了一个名叫傅玄的人。这事让族人大惑不解,议论纷纷。因为当时曹慡气焰正旺,司马懿则装病在家,而曹慡的党羽何晏又是傅玄的死对头。傅玄受何晏压迫,几乎没人敢跟他通婚。
族人说:何晏要灭傅玄,那是排山压卵以汤浇雪。
严宪却说:你们都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何晏多行不义必自毙,司马太傅(司马懿)则不过“shòu睡”而已。卵破雪融的,当然自有人在,但绝不会是傅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