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事实,也就是历史。
事实上,把胡人看做可欺rǔ的劣等民族,这本身就是荒唐可笑的文化偏见。更何况所谓“五胡”,也并非从遥远的异国他乡突如其来杀进中国的。他们早就居住在中国境内,并与汉人混杂甚至混血。也就是说,他们其实已是华人(Chinese),奈何以“异类”视之?
然而汉民族毕竟代表着先进的文化,于是事情的结果竟是这样:一方面,北方少数民族对汉人的歧视和压迫忍无可忍;另方面,他们对汉文明和汉制度却心悦诚服地敬佩和向往。因此,胡人进入中原地区称王建国之后,并没有打算实施“胡化”,而是反过来将自己“汉化”。
汉化早就开始了。
率先汉化的是匈奴。因为从东汉光武帝时代起,他们就开始持续南迁,并在huáng河的河套地区沿长城一线扎下了营盘,充当着汉帝国的戍边者和同盟军。这一过程到西晋已历时二百多年,匈奴哪里可能还是胡人?刘渊声称他有权得到汉王朝的祖业,并非全无道理。
建立后赵的羯,建立前秦的氐,建立后秦的羌,汉化程度深浅不一,对汉文化的热情却不亚于匈奴,前秦皇帝苻坚甚至堪称汉学家。他曾经不无自得地说:朕一月而三临太学,周公和孔子的传统总算不会在朕这里中断。
但,力度最大的还是鲜卑。
或者说,鲜卑拓跋氏的北魏。
北魏的故事已不在魏晋,而在南北朝,因此只能从长计议。可以肯定的是,北魏的汉化彻底而全面。孝文帝拓跋宏甚至下令禁止胡服和鲜卑语,把贵族们的鲜卑姓氏统统改为汉姓(比如拓跋改为元),还命令六位皇弟跟自己一样娶汉族高官之女为妻,堪称“全盘汉化”。
结果是只用了短短三十年,这个民族就融入了汉族之中;而被南方汉族逐渐淡忘的某些文化传统,则在北方少数民族匈奴、羯、氐、羌、鲜卑那里薪尽火传(以上所述均请详见本中华史第十二卷《南朝,北朝》)。
这就不能叫“五胡乱华”,而该叫“五胡入华”了。
事实上,正是由于这些少数民族的融入,一个以汉民族为多数人的新民族才得以诞生,中华历史上的“第二帝国”(隋唐)也才得以建立。只不过,他们谁都不知道,当时欧洲也在发生民族大迁徙,大批日耳曼蛮族涌入罗马帝国,罗马文明面临的命运和选择几乎跟中华一模一样。
当然,这是后话。
谁的东晋 公元318年也许是划时代的。前一年,西晋最后一个皇帝被杀。这一年,司马睿在建康(今南京)即位,是为东晋元帝。下一年,匈奴“汉国”皇帝刘曜更改国号,是为前赵;羯族将领石勒称王建国,是为后赵。
从此,东晋据有江南,前赵据有关中,后赵据有关东,南方和北方都换了主人或主角。
北方是胡族做主,南方是士族当家。
胡族和士族,是书写这段历史的两支笔。
南方成为士族的天下并不奇怪,因为东晋的第一个皇帝司马睿并没有多少政治资本。他能够建立流亡政府并登上帝位,完全依靠士族的拥戴和支持。更幸运的是,这些士族还有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作为主持人。
他就是王导。
王导出身名门望族,琅邪人(琅邪读如郎牙,也写作琅琊,在今山东省临沂市),跟原本是琅邪王的司马睿是老朋友,东晋帝业其实出自他的深谋远虑。王导很早就看出中国将乱,便劝司马睿谋得安东将军职位,渡江移镇建邺(晋愍帝时改名建康),为将来做准备。
事实证明王导很有远见。九年后,西晋果然灭亡。北方士族没了故乡,南方士族没了中央。在政治和文化两方面都举足轻重的大族纷纷南下(史称“衣冠南渡”),流亡的难民云集建邺(建康),建邺成为另一个洛阳。
司马睿的称帝,似乎顺理成章。
然而初来乍到的司马睿却没什么威望。北方士族对他没有信心,南方士族对他心存疑虑,就连司马睿自己也觉得寄人篱下,颇有些惴惴不安。
做工作的又是王导。
王导很清楚,中原必将沦陷,晋室不可复兴,唯一的出路是偏安江左,与北方胡族划江而治。如此,或许还能保住世家大族的既得利益,华夏文明的薪尽火传。
这就需要有一个司马家族的人来当皇帝,也需要南北士族的通力合作。有了前者,才能维持“华夏正宗”的名分;有了后者,新政权才不至于是空中楼阁。
可惜这很难。北方士族视江东为“蛮夷之地”,视南人为“亡国之余”(孙吴政权的残渣余孽);南方士族则把北方士族看作入侵者,痛恨他们侵犯自己的地盘和利益。调和二者之间的矛盾,成为关键。
为此,王导殚jīng竭虑。他甚至学会了说吴语,不像其他北方士族那样坚持只说洛阳话。他又发明侨寄法,在南方士族势力较弱的地区设立侨州、侨郡、侨县,相当于北方豪门在江东的特区和领地。这就兼顾了双方的利益。更重要的是,他争取到了南方士族领袖的支持。
比如顾荣。
顾荣出身吴郡四大家族,祖父顾雍是孙权的丞相。由于王导的努力,顾荣率先向司马睿表示拥戴和支持,而且两人有过一次意味深长的对话。
司马睿说:寄居在别人的国土上,很是惭愧。
顾荣则跪下来回答说:王者以天下为家,请陛下不必对迁都一事过于在意。
这其实就是一种默契了。司马睿代表新政权和北方侨居士族承认江东的真正主人是当地土著,顾荣则代表江东土著士族承认司马政权是华夏正宗,并与之合作。从此南北一团和气,东晋和南朝的基业也由此奠定。
王导成功了。
显然,没有王导,就没有东晋。
对此,司马睿心知肚明。因此登基之日,他竟然一再邀请王导跟他同坐御chuáng,接受百官朝贺。王导只好谦恭地推辞说:如果太阳与万物同辉,臣下将如何瞻仰?
司马睿这才作罢。
不过,王导没有与东晋皇帝并尊,晋帝也无法与王家争权。东晋初年,行政权在王导手里,军事权则由王导的堂兄王敦掌握。王导内执朝政,王敦外掌兵符,实际权力绝不在皇室之下,时人语曰:王与马,共天下。
东晋究竟是谁家的,岂非一目了然?
实际上,君臣共治是东晋一朝的特色,只不过这个王朝只有半壁江山,参与政治的权臣也不仅王导一家。准确地说,东晋政治是高级士族轮流坐庄,权威和影响最大的则是四大家族(以执掌朝政先后为序): 王氏:王导;
庾氏:庾亮;
桓氏:桓温;
谢氏:谢安。
旧时王谢堂前燕,即此之谓。
的确,对东晋政权贡献最大的,就是王导和谢安。王导开创了基业,谢安则保卫了它。公元383年,前秦皇帝苻坚大举出兵,以压倒优势进攻东晋。执政的谢安以弟弟谢石为统帅,侄子谢玄为先锋,御敌于国门之外,并以少胜多以弱胜qiáng,一举击败了苻坚的进攻。 这就是著名的淝水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