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明的态度和开放的政策,造就了文学艺术的生机勃勃和百花齐放。丝绸之路则不但让长安胡商云集,也把这座城市变成国际化大舞台。西域的胡旋舞,中亚的柘枝舞(柘读如这),印度的婆罗门曲,都在这里风靡一时,成为皇家与民同乐的保留节目。这些盛大场面记录在敦煌壁画中,显示出的打击、弹拨、chuī奏、拉弦等乐器多达四十余种。[24]
莫高窟第45窟北壁。
莫高窟第445窟,盛唐时期。
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这就是盛唐气象的思想基础。各色人等无论汉胡男女都可以轮番上阵,各种声音无论清浊雅俗都可以竞相争鸣,这就是盛唐气象的社会氛围。[25]
因此,新的文明也一定是多样而又统一的。多样,是因为不同的人可以有不同的选择;统一,则因为同时代人会有相同的感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你能一眼看出都是谁写的吗?
前两句是李白的,后两句是杜甫的。[26]
那么,挽弓当挽qiáng,用箭当用长;she人先she马,擒贼先擒王。这四句,又是谁的?
杜甫。[27]
这并不奇怪。实际上,都护军书至,匈奴围酒泉,边境战争从来就是唐诗的主题之一,建功立业也从来就是唐人的向往。盛唐有如qiáng汉,少有文弱书生,诗人们至少在jīng神上是豪雄的。所以就连王维,也不会只看风景。李白、杜甫和其他人,更会将目光部分地投向边塞,投向战场。[28]
但,边塞诗的代表,当首推岑参。
[15]杜甫《悲陈陶》。
[16]见杜甫《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17]见杜甫《又呈吴郎》。
[18]见杜甫《羌村三首》。
[19]见王维《酬张少府》、《栾家濑》。
[20]见王维《汉江临泛》、《使至塞上》。
[21]王维《辛夷坞》。
[22]此处所引陆游词见《卜算子·咏梅》。
[23]王维《鸟鸣间》(或作《鸟鸣涧》)。
[24]请参看樊树志《国史概要》、《国史十六讲》。
[25]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地引进和吸取,无所束缚无所留恋地创造和革新,这两句话是李泽厚先生的,请参看李泽厚《美的历程》。
[26]见李白《渡荆门送别》,杜甫《旅夜书怀》。
[27]见杜甫《前出塞九首》其六。
[28]本段所引诗见王维《陇西行》。
怛罗斯
岑参被称为“诗雄”当之无愧,他的诗确实充满阳刚之气:轮台九月风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将军金甲夜不脱,半夜军行戈相拨,风头如刀面如割。虏骑闻之应胆慑,料知短兵不敢接,车师西门伫献捷。[29]
这实在是豪雄之极。
豪雄与性格有关,更与经历有关。进士及第的岑参曾两次出塞,先后在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手下任职,足迹远至今天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的吉木萨尔和库车县,最近处也到了甘肃武威。唯其如此,他才写得出这样铿锵有力扣人心弦的诗句:北风卷地百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30]
这是西北重镇和军旅生涯的真实写照。
同样,也只有亲历者才会道出边防军的特殊感受: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gān。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31]
的确,西域山高路远,征战前途未卜,回家的日子遥遥无期,平安书信当然弥足珍贵。但,边防将士却并非都是qiáng征入伍,自愿从军的也不乏其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高适回答了这个问题: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32]
这是真实的心理。如前所述,大唐是一个好舞台,为各色人等提供着自我实现的多种可能性,远赴边疆建立军功便是其中之一。那里固然火山炙热,冰河寒彻,却也有浓郁的异国情调,多情的外族姑娘,旦夕可至的扬名机会,一马平川的广阔疆场,确实能让热血男儿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更重要的是:天子非常赐颜色。
事实上,从太宗到玄宗,包括女皇的时代,成为世界中心就一直是帝国的梦想。有此梦想也不奇怪。因为长安和罗马一样,都曾经是世界首都,只不过一个是东方的,另一个是西方的。因此,尽管罗马再也回不到从前,却不等于长安的新主人不可以再造辉煌,尤其是在重归一统之后。
奖励边功,也就成了题中应有之义。
结果是大唐雄辩地证明自己不输于两汉。在王朝最qiáng盛的时期,太宗皇帝的继承者们成功地将伊犁河流域以及今天哈萨克斯坦境内的巴尔喀什湖(Balkhash)、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伊塞克湖(Issyk-Kul)和托克马克(Tokmok,碎叶)都置于掌控之中。据说,李白就出生在那里。
但是到唐玄宗天宝十载(751),情况就变了。
说起来这也是帝国最沮丧的一年,三员大将几乎一齐在前方遭遇失败: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在云南败于南诏,东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败于契丹和奚人。至于另一场败仗,则应由岑参曾经的顶头上司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芝负责。[33]
这就是著名的怛罗斯战役(Battle of Talas)。
怛罗斯(怛读如答)的准确位置已无法确定,一般认为在今天哈萨克斯坦江布尔城。这虽然算不上世界大战,意义却是世界性的。jiāo战双方是当时的两个超级大国——大唐和阿拉伯帝国,卷进来的则是夹在当中的大小城邦。
显然,这里面有着错综复杂的民族和国际关系。简单地说,就是吐蕃和阿拉伯帝国都对丝绸之路的某些必经之地表现出qiáng烈的占有欲,尽管那里是大唐的势力范围,当地人民也更愿意接受大唐的保护,成为中华帝国的藩属。
吐蕃和阿拉伯却咄咄bī人。前者一度让大唐失去了安西四镇,二十二年后才被武则天收回。阿拉伯帝国则在征服波斯帝国之后,又把前沿阵地延伸到布哈拉和撒马尔罕,而且进军塔什gān(Tashkent),骚扰费尔gān纳(Fergana)。[34]
这就只能武力解决了。
据陕西礼泉县唐代长乐公主墓墓道东壁壁画所绘。
天宝六载(747)七月,兵分三路的高仙芝部一万骑兵会师今天阿富汗境内的连云堡,然后乘胜追击,生擒小勃律王和他的吐蕃王后,让青藏高原的极西地区重归大唐。创立奇功的高仙芝,也因此被任命为安西四镇节度使。[35]
不过,高仙芝立了功,也惹了事。天宝九载(750)十二月,他以签订和约的名义诱骗塔什gān(石国)国王,从而使后者成为自己的战俘。破城之日,高仙芝还屠杀了当地的老弱病残,并把大量战利品用骆驼运回了家中。
石国王子逃到其他城邦,向粟特同胞控诉高仙芝的背信弃义,所到之处一片怒火。于是,这些原本依附于大唐的印欧语系民族,决定请阿拉伯人来主持公道,这当然是后者求之不得的。刚从白衣大食(伍麦叶王朝)变成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帝国派出了他们在中亚的部队,高仙芝则率领远征军深入七百里迎战,怛罗斯战役因此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