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回想,最是有几件事让他耿耿于怀。第一件是在“文革”之初,我记得,那时的空气中和阳光里,忽然飞扬起一句口号:“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照理说,这口号非但不能对丁一构成威胁,反当助其光荣殊显——丁家祖上虽是地主,但随时代巨变,家道中衰,眼见着衣食无计,丁父自知“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便去速成了一套做饭的手艺,正所谓“塞翁失马,安知非福”吧,厨师也算工人!那丁因而有了一份响当当、大可以去做革命中坚的资本。故而一天,当一个最为傲慢的革命组织宣告成立时,他便以十倍的自信跑去加入。然而现实总是要复杂得多。
丁一到时,只见某教室门前人群踊跃,几位天然领袖端坐于讲台中央,正一一审查加入者的资格:
张三?——到!出身?——革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李四?——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几位天然领袖之外,还有个漂亮女生站立一旁,专门负责发放袖标。袖标依质地与宽窄之不同,红艳艳地分摞桌前。丁一的眼睛又直了,当然不是看那袖标,当然是看袖标后面的那个女生。
她姓秦,秦峨。丁一悄声跟我说,“山”字边加一个“我”的那个峨,刚改的,以前是“女”字旁的那个。行了嘿!我说他:又琢磨什么呢?你说是“山”加“我”的好呢?还是“女”加“我”的好?当然是“女”加你好呗!对对,我看也是。
这小子倒老实,痴痴迷迷的连嘲笑都听不出来了。
喂喂,你看!怎么那些袖标有的是绸子的,有的是缎子的,有的是布的呢?怎么宽窄也不一样?
那厮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事,目光直勾勾的再也躲不开秦娥了。
王五?——到!出身?——高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孙六?——到!出身?——烈士!——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周七?——到!出身?——革军!——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赵二?——到!出身?——革gān!——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
“丁一?丁一!”
“哎哎,到!”
“出身?”
“什么?什么出身?”
“废话,问你呢!”
“噢噢,工……工人!”
“通过”“通过”“通过”“通过”……“授袖标!”
那丁心如跑马,早已不知身在何处,此时急慌慌上前几步,从秦娥手上接过一条袖标。平生头一回碰到她的手哇,那厮不免周身一抖,涌动起一股暖流。
秦娥其时一身洗白的旧军装,束腰耸胸,短发齐耳,尤见其丽质非凡。
头一次接触就这么稍纵即逝,那丁怏怏然走出人群。走了很远才发现:咦,咋回事,这袖标怎比别人的窄呢?别人的五寸、六寸、七寸,怎么我的只有四寸?别人的有缎子的,有绸子的,怎么丁一的却只一条红布?丁一想回去问问秦娥,却又不敢,犹豫之间已从众人的议论中听出缘由:袖标的宽窄与质地,盖据父母之级别的高低而不同!
丁一呆愣片刻,思绪一下子跳到《西游记》的末尾:师父、师兄都已成佛,凭甚俺老猪只得个罗汉位?但见佛祖威然,八戒只好喏喏。——唉唉,佛界尚且如此等级兮兮,丁一想想,也只有“正确对待”吧,遂将满腹狐疑同那四寸宽的红布一齐藏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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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人间真相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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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丁一虽对“红绸”“红缎”心存羡慕,却并不怎么喜欢那帮“红绸”“红缎”的所有者——秦娥除外,故而心绪还算坦定。
丁一与之要好的,是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年龄相近的朋友。自家院子里的几个好友,出身不红也不算太黑,除去“臭老九”就是“反动学术权威”,连四寸的袖标都不能有。他们虽敢怒不敢言,私下里却常对那帮“红绸”“红缎”流露着鄙视。
鄙视的理由之一:那帮人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二:那帮人,其实有什么呀?
鄙视的理由之三:那帮人,说真的,他们到底有什么呀!
起初丁一听着痛快,解气,便也随声附和,却总不明白那个“什么”究竟是指什么?几个好友对“那帮人”极尽挖苦、讥讽和嘲笑,而后买几瓶汽水开怀痛饮,相互间更加情深意切。于是乎勾肩搭背,东游西逛,继续轻蔑着那帮“红绸”与“红缎”。丁一间或只为秦娥做些辩护:“喂喂我跟你们说,秦娥可不是(他们)那种人。”或者:“嗨,你们发现没有?秦娥可不(像那帮人)那样。”或者:“真的,不骗你们,秦娥跟那帮人一点儿都不一样!”好友们先持异议,继而窃笑,最后考虑到凡是朋友赞成的我们也要赞成,便苟同道:“好好,秦峨不是。”或者:“对对,她跟那帮人不一样。”或者:“没错儿没错儿,秦峨肯定跟那帮人毫无共同之处,行了吧?”于是那丁心舒气朗,咬着冰棍,顶着七月的骄阳,继续跟好友们一同闲逛,并继续贬低着除秦娥之外的那些“红绸”“红缎”,不断嘲笑着“那帮人”实在是小人得志,寡闻鲜见,实在是土得掉渣儿——“不信你上他们家瞧瞧去,书都没一本!”“谁说没有,也许有几本扫盲课本吧?”……于是渐渐地,丁一觉出有点不大对劲儿了——怎么晴天朗日的,总好像藏着一缕yīn云?一缕yīn云欲集又散,欲散还集,这到底怎么回事?终于,丁一听出些弦外之音了,几个好友分明是在暗示:惟咱这样的高知家庭才不寻常,惟咱这样的书香门第才算高贵,才能高贵得长久与牢固。教授、专家、学者、名人……就算鹰有时比jī飞得低吧,可jī永远飞不得鹰那般高!论学问,论见识,论功名成就,文化修养——“说真的,那帮人!他们可有什么呢?”这情绪,在当时虽不宜像那副对联似的大肆张扬,但在几个好友之间却不掩饰。丁一心里“咯噔”一下子,忽觉得不是滋味。再想想,又觉得他们说得似乎也不错。可再听听,心里依然不是滋味,于是步履怯怯,只啃冰棍,不再附和。
丁一默默无语,忽如秋风萧瑟,四野空荒,身上和心里都一阵阵地冷了。他摸摸怀里那条袖标,忽然明白:无论是红是黑还是什么别的颜色,他丁一注定只宽四寸。
几个好友发现了丁一的沉闷,并马上看懂了他的心曲,于是纷纷给他安慰:“喂,你可跟那帮人不一样……”“工人,工人多棒呀,你们工人其实挺好的……”“工人怎么啦?你们工人才是最伟大的哪……”——啊,你们!我们!他们!丁一脑袋里“轰”的一响,明白了:“我们”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你们”,“你们”当然也不会是“我们”……丁一听得直想哭,直想拔腿逃走。但他还是站着,还是蹲着或者坐着,还是脸上带着微笑。淡薄的阳光使天空显得苍白,风在高处肆无忌惮,好友们的声容笑貌虽仍清晰,却怎么好像渐渐扁平,渐渐飘离,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