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你闹的!我说他。
丁一苦闷,惟私下对我倾诉:?
可你说我……唉,我并没啥歹意嘛!
那你,就这么不能控制自己?
我只不过是想……想挨得她们近……近点儿。
说得轻巧!
我只是想看看,看看她们都是……是不是真的。
看看?光看看至于这样?
可要是不能触……触摸,那你说,怎知道她们是不是真的都在那儿?
在不在那儿与你何gān?
丁一语塞。丁一闷闷地独步chūn风,在那嗡嘤作响的称号中孤苦无告。
我懂他的意思,其实我并不太责怪他。在我看,他不过是失之鲁莽,可鲁莽算得什么大错?我甚至暗暗为他叫好。为啥?为他的敏觉?为他的坦诚?为他的勇猛?都不。那到底为什么呢?噢噢,我忽然发现,一经回想起那丁的所谓“丑事”,我竟似向往多于悔恨,快慰多于恐慌,恍恍惚惚直觉得那里面必蕴藏了无比的欢愉与希望。
多漂亮啊她们!难道你不觉得?
行啦嘿哥们儿!还嫌祸惹得不够?
丁一四顾迷茫,真个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不过呢,他说不清的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是永远的行魂,是恒久的旅途,我到过多少生命我就经历过多少chūn天!那丁想要说的是:“她们是多么美妙,多么动人。可如此美妙的她们会不会是幻景?如此美妙的她们是不是可以贴近?如此美妙的她们是否确凿,能否永远,还是一不留神就会随风飘散?”但是他说不清楚,说不清道不白却又被这人间无辜地冷落。
我只好安慰他:?没啥,兄弟这没啥,咱的路还长着呢。我心想:这一段小小的插曲,在悠久的旅途中算个屁呀。兄弟你听我的,未来远大,风光无限,咱的好光景还有的是哪!
可那丁还是垂头丧脸,真好似此地一首民歌所唱:“千年等一回”——千年一回,可在丁一看来,就怕是已然毁之一旦。
咳,别介别介。我劝他别那么想。
甭管我,你他妈甭管我行不?他暗自哭喊:?
我他妈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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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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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一带或不止丁一一带,这人间,从古至今的这个人间(史铁生一带也算上),是我到过的惟一有着自杀之风的地方。原因不可一概而论,方式却是异曲同工。死亡,原是因为身器的老化或残损,不宜再住。而自杀,说到底是由于心魂的走投无路;心魂或耐不住这人形之器的束缚、隔离、封闭,或不堪同类间的猜忌、诋毁、敌视甚至戕害,所以在其形其器尚且完好之时便毅然离去。可以料想,此前心魂必有苦苦挣扎,必有深深哀告,终至不堪忍受,不得不另谋他途。比如此刻我在丁一,在这天低云暗的早chūn,在这“流氓”声声的压迫之下,在这孤苦无告的行途中,便油然地想到了自杀——也许,不如出生入死早早告别丁一另取前程的好吧?
然而,死是什么?他途何途?丁一不知,我也拿捏不准。以我既往的经验想,他途可能会比丁一之旅好些,或者很好,但也可能不如,甚至更糟。一切都是可能的。问题在于你拿捏不准。不是吗,我兴冲冲来此丁一之时何曾料到会有今日之处境?死,还是不死?离开,还是留下?这问题老得掉牙。若gān年前,当莎士比亚之魂途经哈姆雷特之身时,就曾彻日彻夜地想过。
所以呀,丁一,我的经验只有一条:是死是活终归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
这局面有点像我在史铁生的屡屡遭遇。那史总是生病,总是要去看医生。朋友们介绍了好多医生,医生们又推荐了好多医生,但哪个是最好的呢?哪位才是能治得了你的病的那一位呢?终于还是要由我们自己来决定,由病人来做决定,由一个对医学一窍不通的人说了算。
这可真是荒唐。
但一切从来就这么荒唐,如果你肯定这就是荒唐的话。
一切莫不如此。所以我对丁一说,一切终归得由自己来决定。
决定!决定!可是靠什么来决定呢?
平时嘛,你靠我。当然啦,有时候我也靠你。
现在呢?
现在嘛,只有靠祈祷。
祈祷?
对了哥们儿,祈祷,然后做一个决定。
你丫站着说话不腰疼,请问:做什么决定?
什么决定都行。
什么决定都行,我问你?
问我不问我也是一样。因为,不做,也是做了。
说啥呢,你?
人话。反正总得有一条路走。而且,必定是只有一条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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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价值与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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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之事,为何只发生在人间?割腕,跳楼,卧轨,服毒,自缢,溺水……为什么畜类就不?为什么猿鱼犬马等等从不曾有?人,这可是为的什么?活着,但是想死,啥原因?
直接的原因各式各样。根本的原因嘛——我得如实相告,我得提醒您:丁一一带的另一种更隐秘、更qiáng大的危险是什么,是因为什么。
依我看是因为能力,能力的比较。或曰价值,价值的优劣,价值优劣的比较所产生的威胁!比如商店里摆放着很多录音机,有一个喇叭的,有八个喇叭的,有单声道的,有环绕立体声的。于是乎价值以及价格,高低悬殊,便宜的放在不显眼的地方,昂贵的则摆在张扬的位置——醒目、辉煌,令人赞叹,令人羡慕。此丁一一带之通例,物遵此律,人循此则。但功能差的就注定不能醒目吗?价值低的肯定价格就得便宜?也未必。事在人为,有一种变通的方法叫作:宣传,或曰“炒作”。就是说,把先前的顺序颠倒过来——倘不能以价值获取醒目,那就以醒目去换算价值。此丁一一带的潜规则。
故此,虚荣蔚为风气,风气弥漫得久远,即成风俗。愚蛮如丁一者,自是难免此类俗风的熏染。不过老实说,虚荣一事我也难辞其咎——真可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原因嘛,大致是这样:我说我是我,丁一是丁一,可别人未必这么看,别人把我俩看成一码事。故而那丁之所为便常被认作我之所愿,那丁之丢人现眼的行径,便好像都是我的指使。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说丁一好虚荣其实我也难免,我也做不到宠rǔ不惊,我也不愿代人受过。正如丁一暗地里说我的:你还不是想把自己择择清楚?是呀是呀,虚荣一旦成风,大家彼此彼此。何况有些事确非我之所愿,却也只好与他分担,替他遮掩,缩小丑陋,放大光荣——想的是互利双赢,实在是相互怂恿,助纣为nüè。
人有不自私的吗?舍利取义者有,舍名而利他者无。要是把你做的好事都算在别人名下,你修养高深或还可以处之泰然;但要是把别人的丑事硬安在你头上,怎样呢?料你是雷锋也得急。实至名归,固然可敬可贺,但这光荣的诱惑也便使得虚荣悄然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