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边伺侯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着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乘此扔下筷子,说:
“妈,听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十二,不是二俗录二……”
妈也笑了,说: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了。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jī。小油jī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啄米吃,树上蝉声“知了知了”的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jī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好像秀贞把蚕放在我的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哄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回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的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这里的时候是有阳光的呀!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背脊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啦?傻喝喝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坐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地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压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你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妈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jī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jī扣好在jī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水越来越多了,院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过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的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里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扬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chuáng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虽然有旧chuáng铺,但chuáng上堆了箱子和花盆,并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chuáng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的两件衣服,便打开拿了出来。 妞儿也过来了,她问:
“你要gān吗?”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妞儿笑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衣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
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妈,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我是说秀贞。”
“秀贞?”
“我三婶。”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gān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
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筐箩跟人要钱,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的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bī着我学,bī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bī的。”
“我爱随我自己,愿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计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我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子。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