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13)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海音

  秀贞从chuáng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取下来,走到chuáng前递给秀贞说:

  “给你做盘缠。”

  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的。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子,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道:“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头,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而难为情地叫:

  “妈!”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脸,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chuáng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并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嗳。”我答应了。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着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huáng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前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趴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妞儿!妞儿!”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妈啊!妈啊!”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五

  远远地,远远地,我听见一群家雀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是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张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哪?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股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咱们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

  唉!那火车,俩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儿的衣服呢?”

  “jī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在哪儿烧的?”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会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这就灌吧?”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妈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qiáng。”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也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我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好了,醒了!”

  妈妈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不吃药!”

  宋妈对妈说: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就会说话。”

  妈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我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来。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认得我吗?英子!”

  我点点头:“宋妈。”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给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考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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