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áng昏的虎坊桥大街很热闹,来来往往的,眼前都是人,也有邻居围在马车前等着看新鲜,宋妈早就告诉人家了吧! 兰姨娘换了一个人,她的油光刷亮的麻花髻没有了,现在头发剪的是华伦王子式!就跟我故事书里画的一样:一排头发齐齐的齐着眉毛,两边垂到耳朵边。身上穿的正是那件蛋青绸子旗袍,做成长身坎肩另接两只袖子样式的,脖子上围一条白纱,斜斜地系成一个大蝴蝶结,就跟在女高师念书的张家三姨打扮得一样样!
她跟爸妈说了多少感谢的话,然后低下身来摸着我的脸说:
“英子,好好地念书,可别像上回那么招你妈生气了,上三年级可是大姑娘啦!”
我想哭,也想笑,不知什么滋味,看兰姨娘跟德先叔同进了马车,隔着窗子还跟我们招手。 那马车越走越远越快了,扬起一阵滚滚灰尘,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我仰头看爸爸,他用手摸着胸口,像妈每次生了气犯胃病那样,我心里只觉得有些对不起爸,更是同情。我轻轻推爸爸的大腿,问他:
“爸,你要吃豆■(上“艹”,下“寇”)吗?我去给你买。
”
他并没有听见,但冲那远远的烟尘摇摇头。
驴打滚儿
换绿盆儿的,用他的蓝布掸子的把儿,使劲敲着那个两面的大绿盆说:
“听听!您听听!什么声儿!哪找这绿盆去,赛江西瓷!您再添吧!”
妈妈用一堆报纸,三只旧皮鞋,两个破铁锅要换他的四只小板凳,一块洗衣板;宋妈还要饶一个小小绿盆儿,留着拌huáng瓜用。
我呢,抱着一个小板凳不放手。换绿盆儿的嚷着要妈妈再添东西。一件旧棉袄,两叠破书都加进去了,他还说:
“添吧,您。”
妈说:“不换了!”叫宋妈把东西搬进去。我着急买卖不能成jiāo,凳子要jiāo还他,谁知换绿盆儿的大声一喊:
“拿去吧!换啦!”他挥着手垂头丧气地说:“唉!谁让今儿个没开张哪!”
四只小板凳就摆在对门的大树荫底下,宋妈带着我们四个人我,珠珠,弟弟,燕燕坐在新板凳上讲故事。燕燕小,挤在宋妈的身边,半坐半靠着,吃她的手指头玩。 “你家小栓子多大了?”
我问。
“跟你一般儿大,九岁喽!”
小栓子是宋妈的儿子。她这两天正给我们讲她老家的故事:地里的麦穗长啦,山坡的青草高啦,小栓子摘了狗尾巴花扎在牛犄角上啦。她手里还拿着一只厚厚的鞋底,用粗麻绳纳得密密的,正是给小栓子做的。
“那么他也上三年级啦?”我问。
“乡下人有你这好命儿?他成年价给人看牛哪!”她说着停了手里的活儿,举起锥子在头发里划几下,自言自语地说:“今年个,可得回家看看了,心里老不顺序。”她说完愣愣的,不知在想什么。 “那么你家丫头子呢?”
其实丫头子的故事我早已经知道了,宋妈讲过好几遍。宋妈的丫头子和弟弟一样,今年也四岁了。她生了丫头子,才到城里来当奶妈,一下就到我们家,做了弟弟的奶妈。她的奶水好,弟弟吃得又白又胖。她的丫头子呢,就在她来我家试妥了工以后,被她的丈夫抱回去给人家奶去了。我问一次,她讲一次,我也听不腻就是了。
“丫头子呀,她花钱给人家奶去啦!”宋妈说。
“将来还归不归你?”
“我的姑娘不归我?你归不归你妈?”她反问我。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给奶?为什么到我家当奶妈?为什么你挣的钱又给人家去?” “为什么?为的是说了你也不懂,俺们乡下人命苦呀!小栓子他爸没出息,动不动就打我,我一狠心就出来当奶妈自己挣钱!”
我还记得她刚来的那一天,是个冬天,她穿着大红棉袄,里子是白布的,油亮亮的很脏了。她把奶头塞到弟弟的嘴里,弟弟就咕嘟咕嘟地吸呀吸呀,吃了一大顿奶,立刻睡着了,过了很久才醒来,也不哭了。就这样留下她当奶妈的。
过了三天,她的丈夫来了,拉着一匹驴,拴在门前的树gān上。
他有一张大长脸,huáng板儿牙,怎么这么难看!妈妈下工钱了,折子上写着:一个月四块钱,两付银首饰,四季衣裳,一chuáng新铺盖,过了一年零四个月才许回家去。 穿着红棉袄的宋妈,把她的小孩子包裹在一条旧花棉被里,jiāo给她的丈夫。她送她的丈夫和孩子出来时,哭了,背转身去掀起衣襟在擦眼泪,半天抬不起头来。媒人店的老张劝宋妈说:
“别哭了,小心把奶憋回去。”
宋妈这才止住哭,她把钱算给老张,剩下的全给了她丈夫。她又嘱咐她丈夫许多话,她的丈夫说:
“你放心吧。”
他就抱着孩子牵着驴,走远了。
到了一年四个月,huáng板儿牙又来了,他要接宋妈回去,但是宋妈舍不得弟弟,妈妈又要生小孩子,就又把她留下了。宋妈的大洋钱,数了一大垛jiāo给她丈夫,他把钱放进蓝布袋子里,叮叮当当的,牵着驴又走了。 以后他就每年来两回,小叫驴拴在院子里墙犄角,弄得满地的驴粪球,好在就一天,他准走。随着驴背滚下来的是一个大麻袋,里面不是大花生,就是大醉枣,是他送给老爷和太太我爸爸和妈妈的。乡下有的是。
我简直想不出宋妈要是真的回她老家去,我们家会成了什么样儿?老早起来谁给我梳辫子上学去?谁喂燕燕吃饭?弟弟挨爸爸打的时候谁来护着?珠珠拉了屎谁给擦?我们都离不开她呀!
可是她常常要提回家去的话,她近来就问我们好几次:“我回俺们老家去好不好?” “不许啦!”除了不会说话的燕燕以外,我们齐声反对。chūn天弟弟出麻疹闹得很凶,他紧闭着嘴不肯喝那芦根汤,我们围着鼻子眼睛起满了红疹的弟弟看。妈说:
“好,不吃药,就叫你奶妈回去!回去吧!宋妈!把衣服、玩意儿,都送给你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
宋妈假装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走喽!回家喽!回家找俺们小栓子、小丫头子去哟!”
“我喝!我喝!不要走!”弟弟可怜兮兮地张开手要过妈妈手里的那碗芦根汤,一口气喝下了大半碗。宋妈心疼得什么似的,立刻搂抱起弟弟,把头靠着弟弟滚烫的烂花脸儿说: “不走!我不会走!我还是要俺们弟弟,不要小栓子,不要小丫头子!”跟着,她的眼圈可红了,弟弟在她的拍哄中渐渐睡着了。
前几天,一个管宋妈叫大婶儿的小伙子来了,他来住两天,想找活儿做。他会用铁丝给大门的电灯编灯罩儿,免得灯泡被贼偷走。宋妈问他说:
“你上京来的时候,看见我们小栓子好吧?”
“嗯?”他好像吃了一惊,瞪着眼珠,“我倒没看见,我是打刘村我舅舅那儿来的!”
“噢,”宋妈怀着心思地呆了一下,又问:“你打你舅那儿来的,那,俺们丫头给刘村的金子他妈奶着,你可听说孩子结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