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天门守将刘光才总兵,是在三月初一将大部兵马撤回故关、旧关的。到三月初五,德法洋军就集结重兵,扑关而来。
此军情急电报到西安行在的军机处,所做处置也不过:一面电旨李鸿章,速向德法公使jiāo涉诘责;一面命晋抚岑chūn煊查明详情,及时报来。至于要不要迎敌开战,却是语焉不详!朝廷上下都有一大心病:战衅一开,搅huáng了和局,如何了得?但再失晋省,西安也难保了,和局又得重议。
就在军机处左右为难的时候,陕西道监察御使王祖同,上了一奏折,为朝廷出了一个主意:
窃自停战议款以来,我军遵约自守,未尝轻动。而洋兵时出侵轶,不稍敛戢。紫荆、获鹿先后被扰。当草约画押后,又迫刘光才以退守,不烦一兵,坐据井陉之塞。近复阑入晋域,夺我岩关,太行天险,拱手失之,平定一带岌岌可虑,太原全省也将有震动之势矣。夫此退彼进,多方误我,不能力拒,而徒恃口舌相争,已属万难之举,若并缄口扪舌,听其侵bī,置不与较,以此求和,和安可保? 山右殷富巨商,彼实垂涎,择肥而噬,势有必至。现时中国利权多为外洋侵据,尚赖西商字号缓急流通。若被搜刮一空,不特坐失巨利,将各省饷源立形困敝,与大局实有关碍。且各国效尤,殷厚之区处处肆掠,伊于胡底!愚臣以为凡开议后被扰各地,宜查估丧失确数,悉于赔款内扣除,虽得不偿失,或可稍资抵制。
臣愚昧之见,是否有当,伏乞皇太后、皇上圣鉴。谨奏。
王祖同这个“扣减赔款”的主意,当然不是高招,更不能算高尚的义举,但军机处却是颇为赏识。见到王祖同奏折的当天,就代朝廷发电旨给李鸿章:
奉旨:洋兵擅bī晋境,已过故关,殊与前约不符。现闻到处滋扰,即使不任意西趋,亦应力与辩论。如仍似在京津直隶勒索银两,掠抢财宝,将来须在赔款内作抵,庶昭允协。钦此。
不能义正辞严声明迎敌还击,也总得说句硬话吧?扣减赔款,实在是一种恰当的说词!不过这道电旨的弦外之音,已然要放弃晋省了。
军机处发出这道电旨是在三月初十,其时不光是平定、寿阳、榆次,就连太原省城及祁太平一带,也早是传言纷纷,人心惶惶,外逃cháo流几不可遏。
三爷和曹培德见过马玉昆,于赶回太谷前,往祁县乔家拜见了乔致庸前辈。说起见马军门经过,乔老太爷说,他与祁县几家大户,已拜见过马大人了。但看乔老太爷神态,似不焦急,与平素也无多少不同。
三爷就问:“马军门莫非给你们吃了什么定心丸?”
乔致庸一笑,反问:“马军门也不是乔家女婿,何以会偏心我们?”
曹培德就说:“我们是看老太爷无事一般,有些不解。祁太平已危在旦夕,你们倒稳坐钓鱼台,不是心中有数,何能如此消停?”
乔致庸就问三爷:“你家老爷子也惊慌失措了?”
三爷说:“老夫人新丧,家父还沉于伤悲,只说天塌了他也不管。”
乔致庸说:“这就是了,你家老太爷也未惊慌,还说我?”
三爷仍不解,说:“家父那能算不惊慌?我们康家真是祸不单行,老夫人新丧,又赶上这样的兵祸,家父无力料理,我也力不能胜呀!”
曹培德说:“遇了这样危难,谁能轻松应对?乔老太爷历世久,富见识,多谋略,还望多指教,以共渡难关!”
乔致庸说:“我多活几年,与你们能有什么不同?既无奇兵可出,又无奇谋可施,果真溃军来抢,洋兵来杀,也只能听天由命了。想破了这一层,也就无须慌张。慌张也没用呀!”
三爷说:“乔老太爷还是不肯直言。难道我们就坐等杀掠?”
乔致庸说:“朝廷拥天下重兵,尚不敌洋寇。我们无一兵一卒,怎么抗洋?”
曹培德说:“那我们只有及早逃难一条路?”
乔致庸说:“小户人家,一根扁担;中常人家,几辆马车,就举家逃难走了。我们怎么逃?浩浩dàngdàng一旦上路,更成抢劫目标了!眼下出逃者虽众,也多为小户及中常人家。以我之见,我们大户切不可妄动。在祁太平,我们商家大户一动,必然倾城都动。到了那一步,敌未至,先自乱,便不可收拾了。”
三爷说:“老太爷还是叫我们坐以待毙?”
乔致庸说:“以老汉愚见,现任晋抚岑chūn煊,谅他也不敢将晋省拱手让给洋寇。朝廷给他加封头品顶戴、兵部尚书,难道就是叫他来开关迎寇?”
曹培德说:“听马军门说,岑抚台是宁死不开战衅的,所以才有东天门之失。”
三爷也说:“洋寇已破关多日,晋省尽陷于敌手,只是迟早的事!”
乔致庸说:“马军门的话,我们不能不听。可你们就没有听出来?马对岑颇多不屑!我们去拜见时,马军门大骂岑:‘恃才妄为,不听吾言,径自撤东天门守军,惹此祸乱。’我问马军门:何不率部出寿阳退敌?马军门竟说:‘只待洋寇入晋陷省城,掳去岑大人后,请看本帅克城救彼,易如反掌耳!’听听,马军门按兵不动,原来是要岑chūn煊的好看!给你们说这种话没有?”
三爷说:“倒未这么明说。”
曹培德说:“两位斗法,遭殃的只是我们!”
乔致庸说:“当时我问马军门:晋省表里山河,进来不易,出去也难;攻破东天门的德法洋寇,真敢孤军深入进来?”
三爷忙问:“马军门如何回答?”
乔致庸说:“他说洋夷用兵,别一种路数,鲁莽深入也难说。敝老汉不懂兵法军事,但叫我看,洋军也不至如此鲁莽。即便深入晋境,也须步步为营,留一条能进能出的后路。洋军大本营在京津,京津至太原千里之遥,又跨太行天险,一路占据,需调多少兵力?所以,我们不必太慌张,自乱阵脚。”
三爷说:“我们一路撤兵降敌,人家也无须多少兵力!”
曹培德也说:“洋军未到,溃败下来的官军,就似洪水猛shòu了!”
乔致庸说:“近日收我们省号贾继英送来的急报,说他刚拜见过岑抚台,确知岑大人已派出重兵开赴寿阳,弹压溃军抢掠。”
三爷说:“这还算一条好消息。”
曹培德说:“溃军弹压下了,洋寇跟着进来!”
乔致庸说:“洋寇真来了,也只能破财保根基吧?我听贾继英说,洋务局的沈敦和在东口议和,也无非是敢破财!送洋寇银数万两,羊千头,马千匹,牛百头,驼百峰,狐裘百余袭,羊裘千余件。”
三爷惊问:“我们亦如此,那不是受rǔ降寇了?”
曹培德也惊叹说:“去年以来,我们西帮已破财太甚!”
乔致庸说:“除了破财,惟有破命。去年的拳民就是走破命一途,结果如何?如今朝廷都受降议和了,我们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