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膺倒还没想过天成元京号会倒,但已经不敢有力挽狂澜的自诩了。
就在此时,副帮梁子威领着一个人进来见他。
“戴老帮,这位是德隆泉钱庄的蔡掌柜。”梁子威介绍说。
蔡掌柜忙施礼,说:“戴掌柜,我是常来贵号的,只是难得见您一面!德隆泉是小字号,受
惠于贵号甚多。今日来见戴掌柜,只是表达一点谢意。”
戴膺真记不得见过这位蔡掌柜,看他这番殷勤样子,还以为是来拆借银子,心里顿时有些不耐烦: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不过,面儿上倒没露出什么,只说:“蔡掌柜,不必客气。”
梁子威似乎有些按捺不住,抢着说:“蔡掌柜是来还银子的!”
“还银子?还什么银子?”戴膺不由得问了句。
蔡掌柜就说:“去年贵号弃庄前,你们梁掌柜将两万两银子,jiāo付我这间小字号。我与梁掌柜是多年jiāo情,也没推辞。梁掌柜虽有jiāo待:陷此非常险境,这两万银子不算拆借,你可随意处置。但我还是当做老友重托,做了妥善隐藏。不想,京城局面稍微平静后,这两万银子还真顶了大事!”
“顶了大事?顶了什么大事?”戴膺又不由得问了一句。
“京师陷落后,市面当然是萧条之极。繁华不见了,京人还得吃饭穿衣哪!不花大钱,小钱毕竟不能少。到去年冬天,市间的小商小贩很不少了。敝号也就悄然开张。为何敢开张?就因为有贵号的这两万两银子压底!从入冬到腊月,敝号真做了好生意。今年一chūn天,也做了好生意。京市银根太奇缺了!” 戴膺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了,忙说:“蔡掌柜,不该你来谢我们,是该我们谢你!去年京师陷落前,那是何等危急的时候,蔡掌柜肯受托藏银,我们已是感激不尽了。我当时就有话jiāo待敝号伙友:柜上存银就是分赠京城朋友,也比被抢劫去qiáng得多。蔡掌柜,眼下京师银市仍危急得很,哪能叫你还这笔银子!等日后从容了,再说吧。”
蔡掌柜说:“正因为贵号这样危急,梁掌柜也没来讨要过一回,我才更坐不住了!”
梁子威说:“我们戴老帮有吩咐,这笔银子是我们主动送出,今天再危急,也不能去讨要。”
戴膺说:“眼前危机,是时局引发,家家都如此的。”
蔡掌柜却说:“我虽是张罗金融小生意,也知银市脾气。这两万两银子,用于贵号兑付,顶不了什么事。但在这挤兑堵门的时候,我们反倒押银来还债……” 戴膺没等蔡掌柜说完,就长叹一声,说:“蔡掌柜,那我们就更应该谢你了!你这是及时雨!”
蔡掌柜忙说:“对你们这等大字号,我这能算几点雨!只是多年受惠,略尽一点力吧。”
戴膺说:“在此危急时候,几句议论的话流传开,说不定也会改变局面的!”
梁子威插进来说:“戴老帮,先不要谦让客气了,运银子的橇车还在门口等着呢!”
戴膺又一惊,忙问:“银子已经运来了?”
梁子威说:“可不是呢!”
戴膺一听,就郑重给蔡掌柜作了一揖,说:“蔡掌柜的仗义,我们是不会忘的!”
蔡掌柜说:“戴掌柜快不要见外,还是我们求贵号的时候多!”
三位走出天成元京号铺面,门外围的客户依然不少。两辆运银的橇车,更被人们围住。戴膺出来,也没有多张扬,只是指点伙友们往店里搬运银子。蔡掌柜见戴膺这种做派,也取了低调姿态,对围观者的问话,只做了极简练的回答。但那回答,却是画龙点睛之语: “以后还得靠人家,不敢得罪!”
要在平时,蔡掌柜说的也不过是句大实话。那时代,钱庄虽也是做金融生意,但与票号比,规模就小得多。它的主业,起初是做银钱兑换,也就是银锭与铜钱之间的兑换,后来虽也经营金融存贷了,但生意也仅限于本埠范围。所以它没有外地分号,金融吞吐量也就有限了。
钱庄资本小,遇到较大用项,就常找票号拆借。而票号主业,是做异地码头间的金融汇兑,银款来往量大,周期也长。常有闲资,也就放给钱庄、当铺,及时生些利息。在这种依存关系中,当然是钱庄弱小,票号qiáng大。
但在这金融危机严重的时候,票号受的压力也就比钱庄大得多。此时蔡掌柜说这样一句话,也就比平时值钱得多:在挤兑堵门的时候,生意不错的德隆泉钱庄,还依然巴结天成元,敏感的银市决不会熟视无睹的。
继德隆泉钱庄后,又有几家钱庄、当铺来帮衬天成元。
跟着,镖道打通的消息传来,二十万银子又押到,天成元所受的压力才终于减缓下来。
戴膺和梁子威也终于松了口气。
不久,西帮各家京号开始源源不断收到西安汇票。这些汇票,都是即将回京的那班随扈权贵汇回来的西巡收成。按说,这么一大批汇票新到,西帮的兑付压力会更大。奇怪的是,这批汇票一到,京市的挤兑风cháo竟很快消退了。
到这时,京号老帮们更明白了:站在暗处搅动这场挤兑风cháo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些留京的官宦之家。在去年的塌天之祸中,他们亲睹京师大劫,能不担心历年暗藏在西帮票号的私囊?西帮一返京,他们自然要做试探:私银还能不能支出来啊?所以挤兑风cháo中,兴风作làng的主要是小票:小票大多在官宅。现在,得知西安随扈的权贵们信赖西帮依旧,他们才终于放
下心来了。
不过,以现代的眼光看,西帮京号在辛丑年所遭遇的这场金融危机,实在也是难以避免。遭受这样的挤兑,不是它的信誉出了问题,而是因它的金融地位引发。那时京师还没有一家官方银行,更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央行。一国之都,经历庚子年那样的大劫,要复苏,需要多少货币投入!官方既无央行,户部又无力管这样的事,压力便落在民间的金融商家身上。西帮票号势力最大,受压自然首当其冲了。
西帮遵照“赔得起”的经商理念,打开祖传的秘密银窖,源源往京师投放现银,虽然意识不到是在行使央行之职,却将自家的信誉推上了巅峰。
5
京号稳住阵脚,戴膺这才想起津号。就问有没有津号的信报,信房说:有几封,已及时jiāo给戴老帮您了,还没有拆阅呀?
戴膺忙在案头翻找,果然,放着几封,竟未拆看。这一向竟慌乱如此,戴膺自己也有些吃惊了:是危局前所未有,还是自己也显出老态?
他一一拆开看时,由惊到喜,也松了一口气。他也终于承认,邱泰基毕竟不是平庸人物。
这一向,天津也似京师,西帮各票号复业伊始,即陷挤兑重围中。但津门毕竟不是京师,西帮面临的危局也就大不相同。
天津没有京城那么多衙门和官吏,所以也就没有小票之灾。但津门是北方第一大商埠,票号的重头戏是在商界。津号开张后,涌来挤兑的也主要是工商客户。他们人头不算众多,但求兑的数额却大,求兑的又都是逾期的存款,不好通融。老号调十几万两银子过来,实在也打发不了多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