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膺要进去更衣,二福子也不让,只好跟着这位宫监火速去了。赶到皇城宫禁的神武门,二福子就叫戴膺远远站着等候,他一人跑了进去。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还是头一回经历这种场面:站到紫禁城宫门之外等候!这分明是皇家大内要jiāo办什么事,能是什么事?二福子只说反正是好事,能是什么好事?戴膺紧张地想了半天,才忽然有悟:只怕是皇太后想起了开银号的事吧?老太爷在徐沟陛见两宫时,就是大内的崔总管领进去的。一定就是这件事,可这算什么好事!皇太后若真发旨叫西帮给她开银号,那是既不能断然回绝,又不能应承,该如何措辞?
在宫门外站了很久,想了很久,既未谋出良策,也未等来宫内动静。戴膺正生疑呢,才见二福子跑出来,拉他走近宫门,命他跪下。他跪下低头趴了很一阵,才听见一个粗糙又尖利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你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吗?”
戴膺不敢抬头看,只低头说:“就是。”
“听见了没有?怎么不说话呀?哑巴?”
二福子忙踢了踢戴膺,低声说:“高声答应!”
戴膺才稍抬起头来,大声说:“小的就是太谷康家的京号掌柜戴膺!”说时,向前扫了一眼,几位小宫监簇拥着的那位大宫监,站在宫门之内。模样没看清楚,只看清相隔一二十步远呢,难怪得大声说话。
“那你听好了,本总管要传老佛爷口谕:‘庚子年在西安过万寿,正是患难时候,难得太谷康家孝敬!所捐礼金算我们暂借,人家也不容易。再挑幅宫里藏的稀罕画儿,送出去借给康财主看几天,以嘉其忠。’听清了吧?”
戴膺赶紧高声答应:“听清了,谢皇太后圣恩!”
那远处的喝叫,依然严厉:“听清了,就画个押,把画儿拿走。此为朝廷内府藏品,价值连城,记着:不可示人,更不敢毁了丢了,还要跟你们要呢!”
二福子跑过去,先拿来一个huáng皮折子,双手抻着,另一小宫监拿来笔墨,叫戴膺画押。翻开的那一页,空无一字!文字显然折在前头了,二福子又紧捏着,不好翻看。戴膺是商人,未见字据写着什么,习惯地犹豫了。正想低声求二福子展开前头几页,远处就又传来喝叫:“怎么了,字也不会写?真掌柜,还是假掌柜?”
戴膺也只好匆匆写下了自家的名字。
二福子收了折子跑进去,转眼就捧了一个尺许见方的锦匣。戴膺接住,忙高喊了声:“谢皇太后圣恩!”
喊过,才觉出这锦匣不轻,多少还有些分量。字画,本也没有多少分量。可这么方方正正一个小锦匣,也不是装一般字画的尺寸。里面究竟装着什么稀罕的字画?
今天这样宫门接宝,更是大出戴膺意料!威慑天下的皇太后,竟也如此不忘患难之jiāo?
回到京号,戴膺也只把副帮梁子威叫进内账房,细说了刚才经过。梁子威听了,也是惊诧不已。
“宫中藏品,价值连城,那会是一幅什么画?”梁子威不由得说道,“我们先看看?” 戴膺忙说:“我们不能动!宫里怎样送出来,我原封不动送回太谷。”
“怕损坏?”
“怕担待不起!这么值钱的东西,我们开了封,万一有个差错,就说不清了。我们还是不动为好。崔总管jiāo待了,只是暂借,还要收回呢。所以,也得赶紧往太谷送!”
“宫里什么时候收回,有个期限没有?”
“没说期限。”
“没定期限?”梁子威顿了顿,说,“依我看,西太后是不是想以此画抵债呀?”
“抵债?听崔总管传的口谕,也好像西太后在西安跟我们借过钱。借了多少钱,要拿价值连城的东西抵冲?子威,你知道借了我们多少?”
“我哪知道?两宫在西安时,邱泰基也在西安。问问他吧?”
“我看,还是谁也别惊动。最当紧的,先赶紧往太谷送宝!这不同于平时调银,跟镖局jiāo待一声就得了。此既是宫中藏品,如何平安送回太谷,那就大意不得了!”
两人计议良久,决定由梁子威亲自押了这件宝物,回太谷去。但梁子威也只是担一个虚名儿,真东西还是暗中jiāo给镖局押送。jiāo待镖局,也只能说匣内装的,是为康老太爷新购得的一件古董。为了保险起见,jiāo给镖局的,也分成真假两件,由两班镖师分头押送。因此,戴膺jiāo待梁子威办的头一件事,就是比照画匣的模样、尺寸,再暗暗买两个回来。三个画匣,一真二假,分别押送。
在寻访画匣中间,梁子威探听到:这种画匣是装长卷画的。
长卷画?皇家内府藏的长卷,能亲眼一睹的,只怕世间也无几人吧。但不管诱惑多大,戴膺是绝不会开封的。倒是越知匣内东西宝贵,他越感到应尽快护送出京:夜长梦多!京师这地界,什么人没有?
所以,在接到这件宝物四天后,梁子威及两班镖师,都先后离京了。
梁子威走后没几天,戴膺就收到户部一纸请帖,说是户部尚书鹿传霖大人,要亲自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集议要事。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
戴膺在京号几十年了,真还未受过户部尚书的召见。以前的京号老帮,也没听说过曾享此种殊荣;若有,早流传为佳话了。时至今日,官虽已离不开商,但名分上商仍居末位。官见商都在暗底里,从不便在衙门正经召见的。尤其像户部尚书这样的朝廷重臣,叫他召见你?隔着千山万水呢,想也不用想!
庚子年,两宫逃难到太原时,户部尚书王文韶,曾召见过西帮的京号老帮。当时的王文韶,贵为协办大学士、大军机、户部尚书,是朝廷行在臣位最重的相国。他屈尊召见西帮的京号掌柜,也算是破天荒了,可那是非常时候,两宫穷窘之极,他出面跟西帮借钱,实在也是万不得已了。
这次鹿传霖下帖召见,却是在堂堂京师!
王文韶接任外务全权大臣后,鹿传霖继任了户部尚书,亦在军机走动。鹿传霖与西帮,倒是久有jiāo往。他在陕西、广东、两江等督抚任上,都善理财、也喜欢理财,所以与西帮多有jiāo往,互有利用。可仅凭这点,他就能不顾朝廷尊严,公然召见西商?不是那样简单!
联想到天津袁世凯的举动,特别是西太后的借宝出宫,戴膺预感到朝廷一定是在打西帮的什么主意!
他不敢耽搁,立马就奔草厂九条,去见平帮蔚丰厚的京号老帮李宏龄。 李宏龄也是刚收到户部的请帖,正疑问呢,见戴膺来了,便说:“我猜着你也要来!”
戴膺就问:“你也收到户部请帖了?”
“鹿传霖既要集议,也不会只请你们一家!”
“你们平帮一向与鹿大人走得近,他眼里哪有我们?叫我们去,不过是作你们的陪衬。”
李宏龄就皱了眉说:“既是公堂召见,只怕不会是好事!”
戴膺就问:“以兄眼力看,不是好事,会是什么事?”